映入舒荣视线的,是一架熟悉的檀木筝,坐落在秀丽古朴的屏风之前。
深紫色的面板,华贵端正如身居高位的权臣。 流畅的纹路,过去了九年,却保养的和当年别无二差。 源于血液中的热切涌上心头,密密麻麻的酥感从心脏传至指尖,舒荣眼眸不禁泛起了淡淡酸楚,淡忘的记忆如泉水般涌出。 九年前,F市。 舒荣刚满九岁,却已经是风光无两的音乐神童。 间连不断的商演,巡回音乐厅演出,大型奖项拿到手软,小小的舒荣穿着华丽的礼裙,总有着满脸自信的光彩。 她总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能一直这样顺利风光下去。用自己热爱的乐器,在舞台上展现人生的价值,在掌声中,如天鹅般高傲地仰起脖颈。 师长的赞美,接连的获奖,那时的她,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到的。 许是一直以来的幸福,将她未来人生的好运都透支待尽,又或者是老天对她的幸运已经看不下去了,于是选择给她添点坎坷。 不管怎样,很快,她的生活就陷入了噩梦。 父母双双出轨离婚,紧接着便是亲戚阋墙。母亲在利益面前彻底变了面孔,触犯到法律的底线而身陷牢狱,父亲没了家庭的束缚,携着情人远走高飞。 她居住的家,她赖以生存的古筝,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母亲拿去做了抵押。 一夕之间,舒荣失去了全部,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她反抗过,挣扎过,痛哭过,最终却都转为了淡漠。 哭泣是因为无能,反抗是因为不公,那时的她没有能力改变命运的轨迹,只能如木偶般任由命运肆意蹂虐和践踏。 然而在那反反复复的遭受挫折,反反复复的向现实妥协的九年岁月中,舒荣学会了如何麻痹了自己。不管什么样的环境下,她都在寻找托词,找寻乐趣,自我陶醉,实际只是无力的自我安慰。 便如居无定所的睡在公园,她也尽可能的赞美这种生活方式的优点,却绝口不提假如她能有个家该多好,也从来不去想实际上像她这样的人实在少数。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与愤怒,嫌弃与不适,有的,仅是闲适与快乐。 若是她没交上大学学费,将自己的一生消耗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中,她或许也能找出一套独特的说辞,在不断的自我说服中,逐渐将那套说辞印入骨髓,深信不疑。 她得不到的东西,不会去艳羡,也不会去争取,她便如一朵静静盛开的花儿,季节到了,她就开了,季节过了,她就谢了。未盛开之时,她是含苞未绽的嫩绿,花期结束之时,她是落花满地的哀黄,每一种境遇,都值得珍惜。 可是现在,许远钦的出现,为她的生命辟出了光彩,在许远钦的家中,她又奇妙般地看见了早以遗失的那架名为紫云君的古筝 命运再次毫无征兆的将她推回正轨,她不作什么抵抗,只是知道,自己该重拾生而为艺术的使命了。 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触碰到琴弦,屏气凝神,一曲《出水莲》,伴随着琴弦的振动,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而出。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泣如诉的淡淡哀伤,融入了舒荣这九年来的蹉跎挣扎。
含蓄的情感与缓慢的诉说,在这短短五分钟里,将舒荣的内心诉诸殆尽,优美的旋律中,有面对世事寒凉的哀伤,亦有风雨之中屹立不倒的顽强,有风暴过后纯洁如初的本质,如同经受了九年苦难的舒荣,仍然是那个清高骄傲,坚定自信的最初的那个她。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琴音中每一刹那的惊艳,不仅是舒荣重拾紫云的仪式,更清晰地落入了那个此时此刻,正在楼下书房的窗户旁的许远钦的耳中。 许远钦正在创作一副油画,即将进入最后阶段,画布上澄净的湖面,如梦如幻,却在琴声响起的那一刻,那双修长白皙,持着画笔的手顿然一颤,画作霎时沦为一张废纸。 积压多年的情绪陡然爆发,许远钦已然浑身战栗,无法压制般无声地落泪。 许远钦听着琴声便明白,这一遭,舒荣是将过去九年的苦楚尽数诉说,那些黑夜中不为人知的无助,那些面对黄昏的绝望,待乐曲结束,便能够尽数放下了。 只要舒荣幸福便好了,许远钦在心下想着。这样,他也能弥补一些心中的愧疚。 他十分清楚地明白,他现在为舒荣做的这些,在舒荣对他的恩情面前,远远不足一提。 哪怕舒荣早已忘却了一切,竟连一丝一毫也记不起他,可如今他已经找到了舒荣,便不由得眼睁睁见她受任何委屈。 窗外昏黄的灯光映照在许远钦的瞳孔内,闪出与温润外表截然不同的狠戾光芒。 “这一世,我必要护蓉蓉周全,绝不会叫那个家伙,次次害的她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许远钦狠狠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按按立誓,气势宛如一位历经世事的阴谋家,若有人此刻从背后单看他的背影,定会以为站着的是为八九十岁的老者,如何也看不出是个年仅十九的少年。
然而那股戾气紧紧停留了一瞬,许远钦便再次恢复到温柔干净的少年模样,他挂起完美的笑容,转身向舒荣的方向走去。 舒荣没有关门,于是在很远的地方,许远钦就看见了那抹清丽典雅的倩影。 似乎有一刹那的恍惚,许远钦看到了一个相似的身影与舒荣逐渐重叠,同样是坐于筝前,同样身着青衣,只是那时的那个身影眼中有另一个男人,他在一旁只能远远的看着,静默着。 可这一次,他却能站在舒荣身边,给予她一切,叫她直勾勾地只看着他一人。 按捺内心的欣喜,许远钦逐渐走进,却看见舒荣的神色确实比初见时更有活力,然而不等他宽慰半分,却见舒荣在看向他的那一刻,不着痕迹地警惕和防御。 忍下内心暗暗的痛楚,许远钦像是什么也没看出的那样,对舒荣温柔地说道:“晚饭已经做好了,等了这么久,饿坏了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舒荣直接忽视了许远钦的问话,径直表达她的疑问。
紫云的出现已经表明,他们之间的相遇绝非简单的一时冲动,一见钟情,而是准备已久的谋划。不然怎么竟然连衣服的尺寸,乐器的养护,甚至音调的高低这种细致的问题都全部处理好了。 舒荣先前还想着,若只是一个愿意给她钱和金银首饰的寻常富二代,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推半就地配合,可一旦牵扯到紫云,事情绝对另有隐情。 紫云的特殊之处,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这不是一架普通的筝,因为这架筝里有鬼,住着一个名为紫云君的鬼混琴师。 紫云对自己的过往避而不谈,幼时的舒荣也并非喜爱打探他人私事的八卦之人,自六岁与紫云君相遇,至九岁时与他分离,舒荣除了知道那是位身着紫袍的年轻男子,对音乐境界有着执着的追求,其它的一无所知。 若非琴师的用心指导,也若非舒荣乖巧的性情,她如何能在两年内就达到一定的高度。便是天才神童,在平庸的老师的教授下,也必须得数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习,才能找到一丝门径。 那两年的时光里,琴师不仅教了她如何演奏技法,如何处理作品情感,更是教给她许多为人的道理。 也是从那时,舒荣才明白,自己这一生是为音乐而活,除了音乐外的其它一切,都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也是从那时,她才体会到音乐的美妙,拥有了那样一片精神世界的桃源净土。 紫云君对她的重要性不可言喻,这些年舒荣一直想找回它,却想不到自己在生活的泥潭中无力脱身,希望逐渐黯淡。 这些年她总是猜测,紫云会不会已经成为别人的师父了,新的主人会不会好好爱惜他,如果作为载体的筝损坏了,他会不会感觉到痛,要是他不在这个世界了,是不是就能重新投胎了。 却想不到许远钦将紫云早早的就妥善保存下来,再次见到紫云,依然如当年一般散发光泽,瑶华端庄。 可许远钦此人为何能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甚深,甚至还提早数年就专门把紫云收回来呢? 她无比希望许远钦能给她一个答案,当她充满期盼的等待着回应时,却只见面前那张脸精致的脸上薄唇的开合,浑然听不清声响,视线也逐渐模糊,竟是晕了过去。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舒荣只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墨香进入鼻腔,是许远钦的味道。 明明只认识了不到两个小时,舒荣却在潜意识对许远钦有股信任和依赖,她似乎相信,许远钦不会让她直接倒在地上,定然什么都会替她考虑周全。 接住突然昏迷的舒荣,许远钦不禁叹了口气,凝视着面前通体绛紫的琴,用深沉而又略带威胁的语气说道:“紫云,别做的太过分,不然一把火把你烧了,我说到做到。”却见那台无人演奏的古筝,有根琴弦突然诡异地晃动。仅仅是一个单音,却由于筝码左边的按滑吟揉,而发出近似于人说话的语调。 可紫云这段变幻多端的声响,显然没有好好说话,分明像是在表达挑衅的情绪。 许远钦看看怀中的舒荣,思索片刻,想着还是再为她留紫云一段时间更好,等了九年了,好不容易能弹琴怕,便是一旦紫云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再翻脸也无妨。 旋即一个横抱,将舒荣抱去了卧室。 留给舒荣的卧室,也是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布置整理好的,想着无论什么时候找到她,都能让她就这样住进家里来。 许远钦坐在床边,抚摸着舒荣的发丝。 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舒荣,除了思念,其实更有愧疚,一日看不见舒荣,他便一日无法安眠。 相思入骨,唯有此刻真真切切的抚摸到她的温度,他的痛楚才能淡下几分。 他终于,找到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