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在云河寨中的威慑力全来自那浓密的毛发。 当谢云流被不知何人在深夜中剃光了毛发后,整个人变得不一样了。 用瞎子的话来说就是。 二当家若穿上女装画上女红,必然比大大大大大大当家更俊俏。 郑修在云河寨中的地位日益提升。 一来,他是读书人。 当然,并不是因为土匪们的观念信奉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是因为在一群文盲中,郑修浑身透着的书卷气看起来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珍稀罕见,若不小心杀了,就再也找不着乐意呆在山寨里讲故事的读书人了。 二来,他是谢洛河的专属画师。 土匪寨的生活极其枯燥乏味,随着严寒迫近,道上行商的人渐渐少了,都准备筹备过冬去了,这也让云河寨的土匪们少了活计,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一闲下来便围成一圈,开盘赌拳。 开宴会寻乐成了土匪们每夜必定进行的节目。而在茫茫大雪中,红艳艳的篝火将落下的鹅毛细雪映得通红,宛若是天下飘下的红花。而郑修就在这凄美的背景板下,在一群山贼眼巴巴的围观中,他慢悠悠地讲着一个个离奇动人的故事。 郑修在一面皮鼓上坐下,一位机灵的土匪递来一杯热茶。郑修熟练地用茶盖掀动浮起的茶叶,这般做派让山贼们总觉得面前这位穷书生活得像城里的富老爷。喝一口,郑修咂咂嘴,难喝。 “上回说到哪了?”
山贼们举着酒坛子,异口同声道:“冰火岛!冰火岛!”
“对,冰火岛!上回说道,我只身一人,浪迹天涯,驾着一叶孤舟,乘风破浪,来到一个叫做冰火岛的地方。”
“嘘——” 土匪们闻言,大笑着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嘘声。 谁都知道书生在吹牛逼。 那么牛逼还能被横着押进寨子里。 但话虽如此,山贼们爱听啊,谁让书生吹的牛逼那么动听呢。 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佩服读书人。 哪里都软,唯有嘴巴硬。 舞刀弄枪谁谁都干不过。 偏偏一张嘴吹牛逼能吹得跟真的似的。 瞧他昨天还说,自己曾一刀干碎了一座山头,谁他妈信呢。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阿珍爱上……啊不,狮王遇上了猩猩。”
郑修一番胡诌乱扯,扯到母猩猩生出了一胎九子才作罢,口干舌燥。 土匪们又一次喝得晕晕乎乎的。 谢云流在一旁醉醺醺地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壳,半眯着眼睛嘀咕着是哪个王八蛋趁他喝醉把他剃光了。 郑修心虚地离开人群。 这时,在茅房外不远,郑修碰见了刚撒尿完还没来得及洗手的楚成风。 “楚兄。”
郑修笑着朝楚成风拱拱手。 楚成风面色一凝,他环目四顾,见没有任何人注意他后,便朝郑修招招手:“公孙老弟,借一步说话。”
“好。”
二人走到山寨门口。 楚成风的目光时不时往穹顶上瞥,显然他对谢洛河忌惮非常。 寒风吹拂,郑修紧了紧衣襟。 楚成风腰间别着一小坛酒,他用嘴咬下瓶塞就往嘴里灌。 “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
楚成风将他的酒坛递来。 郑修笑着摇头。 “你是不是有许多问题想问?”
郑修先是点点头,而后摇头:“不必问了。”
楚成风凑近问:“你与那大当家,处得如何了?”
郑修一愣:“此话何意?”
楚成风见郑修在“装傻”,嘿嘿一笑,比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你难道不是与大当家……” 郑修无语:“我只是在替她作画。”
“作画?”
楚成风面露狐疑。 “是的,作画,不然呢?”
“就这?”
“是。”
楚成风一脸失望。 “你偷偷摸摸地,就想问这些?”
郑修因楚成风的态度哭笑不得。 把我当什么人了。 郑修正准备离开,早点洗洗睡时,楚成风却目光坚定地看着郑修背影。 “公孙老弟,你就不想问,为何楚某会加入云河寨?”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问也无用。”
郑修越表现得无所谓,楚成风心里越痒。 楚成风咬咬牙,上前一步拉住郑修,将他拉进角落里。 楚成风问:“公孙老弟,楚某虚长你几岁,便恬不知耻地自称大哥。楚大哥且问问你,你心中,有何抱负?”
楚成风问这个问题时的口吻,让郑修恍惚间想起了在一些选秀节目上,导师大声问年轻选手: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然这时候郑修无论说什么,都是谎言。 他不属于这里。 于是郑修想了想,道:“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楚成风想了千百种答案,偏偏没想到郑修会说得那么……直白。郑修的回答让楚成风足足愣了半分钟,他才重新酝酿起情绪:“你当初不是说,要考取功名的么?”
郑修笑着反问:“考取功名为的什么?”
楚成风茫然摇头。 郑修:“为的当官。”
楚成风恍然大悟。 郑修又问:“当官为的什么?”
楚成风又茫然。 郑修没打哑谜,直接答道:“为了富裕。”
楚成风愕然。 郑修:“富裕后,自可衣食无忧,衣食无忧了,便心宽体胖,自然有可能长命百岁。说到底,人生在世,你说抱负什么的,不过沿途风景,最终无非就是为了……活着。”
楚成风嘴角一抽,大胡子不断地颤。 他总觉得郑修说的是歪理,可他竟无法反驳。 因为世道便是如此,大乾二世昏庸无道,宦官腐败,为了捞钱,地方官员颁布许多法令,苛捐杂税令百姓苦不堪言。造成这种现象,有着许多历史遗留问题。当年大乾开国皇帝在当上皇帝前,出生贫苦,后来大笙王朝因外忧内患而疲于应付,令大乾国主趁乱起义,仿佛有气运护身般,夺得天下。而开国的功臣中,有不少是地痞出身,因开国的功绩如今位高权重,家族兴旺,导致了当权朝廷的官员与武将们,素质良莠不齐,直到大乾国主猝死后,上位的乾二世,更是将王朝更替仓促、上层建筑不够稳固的弊端进一步放大。 所以说,郑修说得没错,当官就会富裕,富裕了自然就衣食无忧。 没毛病。 楚成风沉默许久,咬咬牙,道:“公孙老弟,好男儿志在天下,你难道不想,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闯出一番功名,建功立业,为‘公孙家’争出一条康庄坦途?”
郑修这时终于听出了楚成风的话有些不对味。他其实自然是对楚成风甘心当山贼土匪的选择感到疑惑。 只不过最近郑修在苦修门径,天天顾着薅谢洛河的羊毛,时不时借机试探凤北的人格是否在谢洛河的心中占据上风,哪里有空关心这些。 如今楚成风口吻一变,神情中多了几分狰狞,郑修皱了皱眉,他无法装作没察觉到异样,便问:“乱世?为何你会认为,乱世将至?”
“嘿!”
楚成风嗤笑一声:“朝廷隐瞒了消息!谢云流是个人物,他打听到,在北边疆域,北蛮在边关有了动静!其实稍稍一想便知,如今这大乾王朝才建起没多少年,便养满了蛀虫,腐朽不堪,乾二世为了养军,盲目给麾下军士极高的俸禄!更以爵位相诱,鼓励年轻一辈入伍参军!可也不曾想想,这爵位来得如此容易,多少富商世家为了能得到爵位,使了多少本事!如今这一帮神武军,早没了当年的凶猛,养的尽是废物!我要是那蛮王,怎会放过这侵掠大乾的机会?”
“我还听说,当代蛮王性子残暴,野心十足,在近期必定会卷土重来!到了那时,天下大乱,不正是建功立业、争夺天下的机会!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那魏氏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帮土匪贼子,是窃贼!是他们窃取了聂姓江山!”
楚成风时不时往里面瞄一眼,说到激动处,已是满脸通红,眼睛里尽是血丝,浑身骨骼因抖动而发出咯咯脆响。见公孙老弟沉默不语,以为他是心动了,楚成风又劝道:“我楚成风绝不会看错人,公孙老弟,你这些日子,能够凭一双弹簧巧舌,讨得云河寨大当家、二当家对你青睐有加,你的智谋,并不在我楚成风之下!你与谢云流一文一武,那谢洛河武力超群,在战场上,一人之力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轻松至极,堪比千军万马之威!再加上你掌握着聂公宝库的秘密!”
楚成风啪一声紧紧握住了公孙陌的手,激动不已,眉目间多了几分疯狂:“公孙老弟,天时地利人和,你难道不认为,我们几人今时今日在这山相逢,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一切皆是天意?这大乾江山,气数要尽了!!”
郑修惊讶地看着楚成风。 仿佛是第一天认识这糙汉一般。 看着公孙陌的眼神,楚成风忽然一震,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梁,猛地一阵干呕:“瞧老哥这酒量,越活越回去了!”
他一巴掌扇在自己嘴上,含糊嘀咕道:“咱这张破嘴就是不安分,幸亏是当了山贼,怎么啥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吐呢!公孙老弟,你就当老哥发酒疯,嗝~若是不中听,就别放在心上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毕竟你明儿一早,还要给大当家画画呢!”
说完,楚成风猥琐地朝郑修眨眨眼,仿佛“给大当家画画”是一件多了不得的事。 楚成风迈着醉酒步态往里走。 郑修看着楚成风的背影,忽然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楚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梅花山庄三少爷,楚成风!如今不过是云河寨的小山贼~小山贼呀!”
楚成风背对郑修,摆摆手。 郑修不知道两百年前的楚成风,是否在公孙陌面前说过这番“醉话”。 他更不知,公孙陌当时到底听懂了没。 郑修自然是懂了。 楚成风说“不中听就别放在心上”,可如果“中听”呢? 楚成风到底是什么人? 郑修隐约猜出了楚成风愿意留在云河寨的理由。 他是想复制大乾开国皇帝的老路? 以这里为起点,白手起家,争天下? 可郑修所在的年代,分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两百年后的大乾,并没有楚成风所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两百年后,也没有换了新天,再换朝代。 “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修喃喃自语。 第二日清晨。 一大早小桃便敲门前来服侍。 她先是乖巧地伺候郑修更衣。 郑修脱光光后,小桃红着脸给郑修拆下绷带,擦干净皮肤上的黑糊药膏后,小桃目光迷离地伸手在郑修的胸口抚摸。 “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小桃如梦方醒,如小兔般跳起,低着头不敢看郑修那纳闷的眼神,连连摆手:“小桃只是担心,公子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不疼了,说起来,从今天开始不用再敷药了。”
郑修大幅度地活动双手,肌肉骨骼的牵扯下,胸口的疼痛只剩轻微的痒疼,那痒痒的感觉指不定还是小桃瞎几把乱摸留下的不适感。 清晨的云河寨格外安静,郑修走出房门,往下看。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与一个大胡子在院子里拼得热火朝天,两人都光着膀子,拳脚碰撞间散发着纯粹的荷尔蒙,汗水淋漓。 每每拳头相碰,二人对视的目光中都透着明亮的光,有几分依依不舍的味道。 “这分明是打出了感情啊。”
郑修看着那颗熟悉的光脑壳,无力捂眼。 也不知如尘若恢复记忆,想起这一幕,会有何感想。 和尚啊和尚,先委屈你了。 我先在凤北那边想办法。 郑修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熟练地背起竹篓往上走。 谢洛河早已在山顶上等待,在花丛尚未枯萎时,她会时不时浇浇花,拨拨花瓣。 如今花儿凋谢了,谢洛河每日早上只是枯等,一动不动地站着。 郑修看着谢洛河的背影,心中轻叹,便坐下来默默地给谢洛河画一副《背影》。 小桃如影随形地跟在郑修身后,摇摆磨墨,手法越来越好。 这件事仿佛成了三人每日的功课。 谢洛河不知道为何,对郑修的古怪举动也没喊停。 郑修发现自己的经验值越涨越快,他知道一旦超出了某个界限,他就能看破食人画的奥妙,所以谢洛河不说,他就继续装傻,沉浸在薅羊毛的喜悦里。 他此刻已经能够肯定,在食人画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 郑修有一夜曾偷偷钻进无人看守的空笼子里,再次穿透两界,以“精神态”回到郑宅。他发现自己的姿态、吱吱趴着的姿势,时隔一个多月都不曾改变过,他那时便肯定,食人画中应是类似于“外界一日,画中百年”的设定,二者的时间流逝不可同日而语。 明白此事的郑修安安心心呆在画里,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师】。 画毕。 郑修完成日常任务,正准备离开时,他想起了一事,便向谢洛河索要四季图。 四季图他只见过一次,昨夜楚成风的醉话让他重新想起这回事。 谢洛河与郑修此时的关系,十分复杂。既了解相互间的“前世今生”,又在怄气,而作画时更像是“画师与模特”,平时交谈不多。而今日郑修主动向她索要那两卷四季图时,谢洛河嗤笑一声。 “怎么,就你这身板,真被那姓楚的说动了,要去争什么天下?”
谢洛河不屑道。 郑修闻言一愣。 “你怎么知道的?”
谢洛河笑了笑。 “你知道,凤北的手么。”
时隔两个多月,谢洛河第一次主动提起凤北。 “我知道啊,不然我和你赌什么?”
郑修闻言,翻了白眼。 谢洛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们昨晚说话的声音,很吵。”
郑修惊愕:“我们说悄悄话被你听见了?”
谢洛河笑道:“是呀,我能听见声音。”
停顿片刻,谢洛河闭上眼。 “世间, 万物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