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郑修说出这句话时连他自己也不信。 “嘿!好说!等你看完这场好戏,便知道是不是巧合了。”
楚成风笑道。 郑修沉默,他如今代入了公孙陌的记忆中,若是他定是不急着考试的。他不久前已决定且走且看,先遵循公孙陌的记忆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公孙陌”的沉默让楚成风以为他是在犹豫,笑了笑,问:“你为何会来到蜀中康城?”
公孙陌拱拱手,答:“自古以来,蜀中地处中原,南北相通,东西相连,向来是交通枢纽、兵家必争之地。蜀中山路崎岖,若想北上的路走得顺畅,这康城更是必经之地,楚大哥瞧见入城时那红彤彤的牌坊了么,传言当年曾有一位状元在康城牌坊下驻足,买了一串糖葫芦,后来那位文士高中状元,那牌坊也成了‘状元坊’,牌坊下人人都在卖‘状元糖葫芦’,咱们北上参加会试的穷酸书生谁不知此地,都想着沾点运,借点势……” 这时,看着楚成风笑容越来越盛,自嘲为穷酸书生的郑修一拍脑袋,脸色微红:“是小弟莽撞了,楚大哥行走江湖多年,怎会不知道此地的传闻。”
“哈哈哈!公孙老弟,并非楚大哥说话拐弯抹角,而是有些事情,对你明说了吧,老哥担心将你牵涉其中。其实老哥之所以说那么多,关键就在于你刚才话里的‘必经之路’上。”
郑修惊道:“你是说,他们身为武林人士,也想北上考取功名?!”
“呸!”
楚成风啐了一口,笑骂道:“放屁!咱们过着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刀光剑雨里肆意恩仇、笑傲江湖,那破功名有什么好考的?考到最后,还不是入朝为官,当那昏君的走狗,当朝廷的鹰犬?”
“嘘!”
郑修压低声音:“这话可不兴乱说!”
楚成风咂咂嘴,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延伸下去,又道:“话说回来,公孙老弟,‘会试’三年一期,下一次在来年春暖花开时,距离现在还有大半年,早着呢!你也无需急于一时,最近康城附近不太平,待风平浪静后再出城也不迟。你想想昨日为何百里镖局从这里路过时,并未停留,而是马不停蹄地借道而过?”
“不太平?”
郑修心里不断琢磨着楚成风的话,脸上却流露出几分纳闷:“楚大哥,你不是不屑考取功名么?为何熟知‘春试’的日子?你该不会……” 楚成风老脸莫名一红,脖子一硬,大声道:“我楚成风从未参加过乡试!从来没有!日后,也不会有!等等……有其他人进来了。”
这时有六位膀大腰圆的胡子哥,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走进客栈。 走在最前方的一位脖子上挂着一串用人骨串成的链子,满口黄牙,鼻子上串了铜环。还别说,看起来还有点潮。 领头的胡子哥在客栈中环目四顾,目光先是在铁扇书生与曹东雪身上快速打量了几分,紧接着又不经意地落在埋头苦吃荤菜的女子背影上,一同来的几人竟分开三桌而坐,各点了黄酒与下酒菜。 “咦?这下有趣了。”
楚成风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他们也是来找铁扇书生的?”
楚成风摇头:“不,是两拨人。”
“哪两拨?”
楚成风悄悄指着下方,道:“铁扇书生与曹东雪是一拨,属于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仇家不聚头。而后面来那几位如果老哥没猜错,应该是附近匪道上,你瞧,他们一同来,却分三桌坐,明摆着要堵那姑娘的路,冲着那姑娘去的。”
“你不认识?”
郑修好奇地看了楚成风一眼。 楚成风在郑修面前表现得跟江湖百晓生似地,郑修以为楚成风谁都认得。 楚成风闻言哑然失笑:“楚某只认识小有名气的人,要么是在兵器谱上榜上有名,要么是闯下了赫赫声名之辈。其他人我认来做什么?惹了楚某一剑就剁了,认得他,岂不是还得给他收尸立坟?那可亏大了。”
郑修一拍脑袋:“有道理!小弟学到了!”
楚成风正想说弟弟上道,可下一秒他愣住,惊讶地回头看向穷书生:“你一介文士学这些做什么?”
“口误口误!”
刚才那句话并非是公孙陌记忆中的台词,而是郑修脱口而出。 “要动手了。”
楚成风一直留意着楼下的动静。 “楚兄指的是哪一边?”
“看架势,应该是冤家聚头那一拨会先打起来。”
楚成风摸着下巴沉吟道。 郑修沉默。 其实他也看出应该是前一拨会先打起来。 从楚成风提醒后,郑修注意到苦主杀气腾腾的瞪着奸夫好一阵子。 精气神拔到了最高。 至于后来的那拨,应该能注意到茶肆中气氛不妥,有可能会趁乱下手。 郑修进入鬼蜮至今,唯一感受到的一点就是“乱”,武林这个圈子真的乱,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两百年前的天靖年间,可比他所在的年代混乱多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侠以武犯禁”。公孙陌或许不明白楚成风在暗示什么,但郑修却懂了。 这座城市里应该即将上演一出大戏,楚成风提示说“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即将有什么人或车,要经过这里,导致了众多武林人士在康城聚首。 有仇的,有利益冲突的,有平时看不顺眼的,或抢了兵器谱排名的,随便挑三两理由,足以让康城成为混乱之地。 “可是,”郑修皱眉问:“不是说曹东雪不是铁扇书生对手么?以前打不过,现在就能打过了?”
楚成风摇头:“若曹东雪没有奇遇,这次铁定仍是打不过。”
“那为何还会打起来?”
楚成风笑道:“很简单呀,因为全武林都知道曹东雪与铁扇书生的恩怨,此刻无意中在康城聚头,若曹东雪不硬着头皮打一打,哪怕最后铁扇书生避战跑了,那也是曹东雪打过了。若是不打,曹东雪就会成为江湖上的笑柄,再无颜面于江湖上混咯。”
“的确。”
郑修点头,表示认可。 说白了,就是武林人,好面儿。 某些场合里,面子比性命还重要。 “嗝~” 这时,一直埋头苦吃的女子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 郑修往下看,他这才注意到那女子桌上的大几斤荤菜全被她一个人吃完了。 他这个角度仍是只能看见女子的背影,越看越眼熟。 “我说你们俩,从进来之后就瞪了半天,到底打不打?你们若不动手,那就姑奶奶我先清理杂碎了。”
女子大声笑道,竟毫不避讳,一语将茶肆内的尴尬气氛打破了。 女子的声音让郑修面露愕然。 这声音…… “凤北?”
是凤北! 怎么那么巧! 她原来在这里! 郑修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却猛地被楚成风一巴掌压下:“你激动作甚?”
风度翩翩的铁扇书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朗声道:“曹兄,当年一事是我不对,可我有苦衷。正所谓冤冤相报……” 本来曹东雪还能忍,铁扇书生说出这句话时,曹东雪真的绷不住了,两手一抖,黑钢八棱锤提在手里,轰地一下朝铁扇书生砸去,同时破口大骂:“老子苦你娘亲!奸夫纳命来!”
轰! 桌椅顿时被砸成两截,哗地一声,铁扇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把铁扇,抖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只见铁扇书生步伐灵敏,踩着优雅的步子轻松从漫天锤影中穿出。 铁扇一收一合,只听见叮叮几声,铁扇书生用扇骨在锤子上点了几下,卸去八棱锤不少力道,借势掠出茶肆。 “爷!几位爷!小的求求你们,要打出去打呀!”
店小二与掌柜一看果然打起来了,连忙躲在柜台下,声音里带了哭腔。 转眼铁扇书生与曹东雪打着打着便出了门,在街道上缠斗起来。 “天天这么砸,店家这生意还能做下去?”
郑修愕然问。 “老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你瞧那店家动作利索,显然是早有准备,面慌心不慌。”
“为何?”
“那还不简单,最后有人赔呗!”
楚成风笑道。 “谁赔?”
郑修一愣,有点难以理解。 “自然是打赢的赔,江湖拼杀图什么,一是快意恩仇,二则是图名。既打赢了仇家,顺带赔了店家,江湖地位有了,名声也有了,赔起来那叫一个爽快。”
楚成风端起黄酒,咕咚咚喝了一大口,左手还提着鸡腿,悠然在二楼当起了吃瓜群众,看戏看得贼欢。 铁扇书生无心恋战,且战且退,而曹东雪则提着双锤怒目圆瞪追出。 楚成风显然对那边的奸夫苦主相斗不感兴趣,他并未追出去看热闹,目光落在了吃饱喝足的女子身上。 后来的匪道六人,被“凤北”点破,相视一眼,嘿嘿一笑,堵了上来。 他们分别挡住了门窗的位置,为首一人抬头,向上望来。 “这位兄弟,黑风寨二当家路过,借地办事,你们桌的酒我裴老二请了。”
自称裴老二的土匪朝楚成风拱拱手。 他显然没将一旁弱里弱气的穷酸书生放在眼里,正眼都没瞧。 裴老二这话没说得太明白,但连郑修也听懂了。言下之意摆明是:咱们是黑风寨的土匪,杀人不眨眼,你们桌的酒黑风寨请了,你别不懂事。 “黑风寨?”
楚成风嘴里嘀嘀咕咕。 郑修看着凤北的背影,一时不知该担心哪边。 那声音、那背影,定是凤北没错。可凤北的言行举止却十分古怪,一点也不像郑修所认识的凤北——最起码饭量没有那么大。这时郑修怀疑,这人到底是长得像凤北,又或者是凤北如今陷入了与他类似的境地里,在公孙陌的记忆中扮演着某个人。 若是前者,郑修不信会有那么巧的事,在两百年前碰见了凤北的祖辈。若是后者,按理说凤北不会没注意到他才是,毕竟郑修都在二楼露脸挺久了。 “你不打算英雄救美?”
想了想,郑修捅了捅楚成风的胳肢窝,怂恿楚成风出手。 “救谁?”
“那女人你认识?”
楚成风摇头:“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那女人不用救?”
“这叫眼力,你若是在江湖上漂个一年半载,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了。楚某就没看走眼的时候,那女子过于有恃无恐了。”
“连你都能看出,为何他们,看不出?”
“嘿!什么叫连我都能看出!”
楚成风被郑修的话给逗乐了:“楚某可是在兵器谱上排行……” 郑修:“三十八。”
“知道就好。”
看见楚成风并没有插手的打算,裴老二没再理会。 这时裴老二冷笑一声,右手从腰间抽出弯刀,左手一巴掌拍在凤北面前的桌子上。 “姓谢的!你们云河寨前些日子劫走的那批货物,你知不知道那条道是咱们黑风寨的地盘!”
“我知道呀。”
凤北坐在那里,手上灵活地转着一双筷子,残影翻飞。面对裴老二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拍桌子,她甚至连头也没抬,目光盯着指尖转动的筷子残影,用一种慵懒的口吻软绵绵地说道:“所以,我才去劫的嘛。”
裴老二额头青筋一鼓,咬牙切齿道:“云河寨与黑风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谢大当家,你这么办,让裴老二如何向手下的弟兄交代?很难办啊!”
“很难办?那就别办了。”
凤北眼睛眯起:“你就说,是我谢洛河让人劫走的,谁想来要交代,让他们来便是。”
啪嗒。 楼上。 楚成风啃到一半的鸡骨头掉在脚旁,整个人愣在原地,脸色发青。 郑修也是面露惊愕。 谢洛河? 凤北是谢洛河? 还是说谢洛河其实长得像凤北? 一开始郑修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但没多久他便想起来了。 在刚进蜀州时,他们一行四人曾分头行动。 月燕、斗獬走了别道,后来汇合时,月燕提起过公孙陌与谢洛河的合葬墓穴一事。 虽然这个名字只在郑修的记忆中出现过一次,但自从郑修得知画卷中的鬼蜮实则是公孙陌的记忆时,郑修很容易便想起了这回事。 眼下是什么情况? 郑修有点懵。 在画中世界里,在两百年前的公孙陌的记忆世界中。 长得像郑修本人的郑修其实是公孙陌。 长得像凤北的凤北其实是谢洛河。 郑修看着举止神态与凤北截然不同的“谢洛河”,他现在根本就分不清,眼前的谢洛河到底是凤北,还是长得像凤北的谢洛河! 他分不清! 在郑修与楚成风因不同的原因而惊愕时。 下方剑拔弩张。 “混账!”
一个暴躁的土匪怒骂:“这臭娘们给你脸不要脸!别以为进了兵器谱排名第五十就了不起!妈了个巴子你谢大当家现在没带你的弓,没了弓你屁都不是!咱们二当家不过是让你死得明白才和你废话而已!你真以为今天能活着离开这里?”
“嘻哈哈哈……”谢洛河忽然捧腹大笑:“别人进兵器谱第五十,那是因为他们只能进第五十,而我谢洛河进了兵器谱第五十,因为我想在第五十。”
谢洛河笑得很开心,看向黑风寨那位暴躁老哥,筷子斜斜地指向对方:“你说……你们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嗯?这是你的意思,裴老二?”
裴老二脸色阴沉,显然是默认。 谢洛河笑着看向二楼,神色各异的楚成风与郑修。 “上面的大少爷和小弟弟,你们听见没,他们铁定会杀你们灭口。”
裴老二一刀劈向谢洛河:“别挑拨离间!”
谢洛河手腕一抖,筷子随意丢出。 裴老二的刀刚抬起,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如遭电击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洛河道:“巧了,我也没打算让你们活着离开。”
裴老二的脑袋上多了一个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