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莫非你听懂了?”
男人平静摇头:“没。”
和尚摸摸头:“巧了,小僧也没听懂。”
“无妨。”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有很多时间。”
自那日后。 男人与和尚在荒废的大宅住下。 大宅周围有旱田,欠犁,和尚便辛辛苦苦下山买了种子,犁田种地,浇水施肥,日子日渐充实。 庭前,没了双腿的男人,总在庭前,坐看落叶黄昏,朝阳晨露。 他回家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总是显得很安静,每到黄昏,他那沧桑的面容上总会浮现出一丝孩童般的笑容。 在大宅中不知不觉住了两年。 老妪的身体每况愈下,事实上在男人回家前,早已如此。怪不得后厨里总是飘着浓浓的草药味。 第三年冬天,老妪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 夕阳西下,大雪纷飞,铺了一层厚雪的大宅,在落日余晖中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辉光。男人拄着双拐,开心地走到雪中,任由冷冰冰的雪落在脸上,冰冰的,润润的,融化的雪水顺着眼角滑下,他笑了。 “咳咳,少爷,你似乎,总喜欢看夕阳。”
老妪剧烈地咳嗽着,看着拄着双拐努力行走的少爷,心疼不已,却又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盘踞在她心中,足足三年。 “还有雪。”
男人微微一笑:“夕阳的颜色让我想起了大漠的黄……漫天大雪让我想起了那座山。如今,都齐了。”
“我呀,真想见一见少夫人。”
少爷曾提过,他在外面成了亲,夫人很美,肤白如雪,唇似樱红,箭无虚发,拳头很飒——此时的梅姨并不知“飒”指的什么,可她看得出来,少爷真的很喜欢。 “等你养好了身子,能见到她的。你自小生我养我,算我半个娘亲,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定找她回来,在祠堂里上一炷香,祈求祖宗保佑、早生贵子,还给你敬一杯热腾腾的长辈茶。”
“好嘞!少爷你呀,长得俊,少夫人她呀,长得俏。不管生男娃还是生女娃,都是人中龙凤。公孙世家的血脉呀,不会输给别人家。咳咳咳——” 每日清晨,男人都有早起作画的习惯。 和尚外出干活、养家糊口。而梅娘总会提前打水,磨墨,替郑修备好画具。郑修总说梅娘身体不好,别操劳了。梅娘说,从前习惯了给老爷磨墨备笔,这些年老爷不在了,生疏了,她不习惯。如今少爷回来,又有人画画了,她高兴得很,一点都不累。梅娘这么说时,男人只能随她。 和尚披着蓑衣,他下山买了几幅药回来,脸红扑扑地,像是碰见了什么喜事。“大哥,今天你的画卖出高价咯!有人懂你的画了!你画的魑魅魍魉,贼邪门,那富商说他最喜欢邪门的玩意!”
说着和尚便拎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啧,人心浮躁。”
男人嗤之以鼻,收起银子。他很清楚自己画的狗屁不如,他画的魑魅魍魉都没有眼睛,徒具其型,不具其神,与垃圾无异。偏偏看不懂的土豪就喜欢垃圾,讽刺至极。 这几年和尚不打仗后,天下太平,他顺便又学会了不少技能。洗衣、做饭、劈柴、木工、刺绣,样样精通。他时不时会像少年般纯真,时不时会像土匪般爽朗,时不时又像少女般娇羞,一时一个样。 那日清晨,郑修来到庭院。一夜大雪,白了枝头,也白了男人的眉。 男人看见空荡荡的长桌,微微一怔,旋即怅然坐下,静看长空,等待朝阳升起。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清晨作画。 梅姨死了。 梅姨终究仍是没熬过那一年寒冬。 她没能等到少爷与少夫人携手回家。 她没能看到公孙世家四代同堂。 和尚与男人亲手安葬了梅姨,并将她的灵位郑重地放入公孙世家的祠堂内,祭拜七日。 梅姨死后第八日,男人亲手点起一把大火,烧了大宅。 自此,公孙世家,永远消失于人世间。 “我想去见见小桃。”
男人亲眼看着那把大火将祖宅烧成灰烬,在漫天飘灰中,沉默的男人忽然对和尚说了一句。 和尚愣了片刻,用力点头:“好。她,在皇城里。”
当年,谢云流借百晓生的交情,在皇城中寻了一户富商,富商二人年迈,膝下无儿,将小桃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如今一别已近二十年。在梅姨死后,男人恍惚间,想起当年,有一位懵懂的姑娘,也像梅娘这般,风雨无阻地替他磨墨,那时,他正专注于画谢洛河。 一转眼,男人在这世上认识的人一一离去,只剩和尚陪在他的身边。 他仍未能画出“食人画”。 他不懂画“心”。 画山、画水、画人、画百姓、画喧嚣烟火,画人间百态,皆不难。只谈丹青技艺,他早已抵达昔年“公孙画圣”的境界。可他,仍无法画出“鲜活”的人心。 百姓仍“活着”,他能用奇术,偷偷摄取人魂,凝聚画力。可他们已死,男人不知该如何,才能将死去的人,画得灵动传神,能以另类的方式活在画中。 他至今未能领悟这一点。 想起世上认识的人只剩和尚与小桃,男人忽然心血来潮,想见一见她。 半年后。 二人一猫走走停停,来到皇城。 路上,和尚看着近十年不曾变化的小喵,纳闷道:“大哥,你这猫儿,命儿是不是长了点?”
“能从大漠活着回来的猫,命长些,也不奇怪。”
小凤喵得意地朝和尚呲呲牙。 马车入城,皇城内,歌舞升平,热闹繁华。 男人双足的残疾引起百姓纷纷注目,投来怜悯的目光。男人这些年早已对这般偏见习以为常。路过郑宅时,郑宅的模样与百年后有着些许出入,在门前驻足片许,和尚问起时,男人摇头:“不必。”
寻上寄养小桃的那户人家,男人抬头,不由一愣。 竟是荆氏。 百年后他贴身丫鬟——荆雪梅本家。 “该不会……” 这般巧合令他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忐忑。敲门报上来意后,竟是一对年迈的夫妇出门迎接。他们推门时眉目间满是怒意,仿佛是要寻个公道,只是当他们看见男人裤管下空荡荡地甩动、以及他手中两根刺眼的铁拐时,老年夫妇二人眼中怒火散去,叹息一声: “你来晚了。”
闻言男人眉头一皱,正想问时,和尚心直口快:“小桃嫁出去了?”
老人神色复杂,点点头。 男人皱着的眉头松开,朝和尚笑了笑,和尚会意,替大哥拱手行礼,男人温和道:“昔日故人,相识一场,路过皇城,本想一叙。既然不巧,那便算了。”
打扮的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袖子。 老人见二人正欲离开,忍不住道:“请留步!”
男人与和尚回头。 “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和尚先说:“谢云流。”
男人沉默片刻:“……公孙陌。”
“公孙陌,公孙陌,公孙陌。”
夫妇二人念叨着这个名字,几番挣扎,老人终是长叹一声:“小女一直在内,请进。”
荆氏夫妇将二人带入内室。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排灵位前。 小桃的灵位赫然在上——《故女公孙荆氏小桃之灵位》! 公孙荆氏!公孙荆氏!公孙荆氏! “几年前,小女得知大漠飞星一事,得知心上人公孙陌葬身大漠,此后郁郁寡欢,郁结难消,寡食少言。去年,她走时,让我们二人,在她的灵位前,写上‘公孙’姓氏。”
荆氏夫妇二人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小女说,她生前无法嫁于公孙氏,死后希望能长陪公孙公子左右,不求生前同白头,只求死后长共眠。这是,小女的夙愿。”
“哈……” “哈……” “哈……” 男人噗通一声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嘶哑地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啊……” “啊……” “都走了……” “都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 “走了……” “只剩我……” …… …… 小桃的死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拄着双拐在大街上,如行尸走肉般游荡。 他画不出,画不出,画不出。 “公孙陌。”
一位衣着整齐、拇指戴着玉扳指的老人在街头叫住了他。 一直在身后悄悄护着男人的和尚猛地一愣:“国师!”
和尚从军时从见过此人,他总觉得此人不好对付,直觉告诉他国师不是一般人。如今在皇城重逢,国师拦下大哥让和尚心中突突,生出不好的预感。 和尚正想上前时,眼前公孙陌与国师二人就像是处于两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街头喧嚣猛然静止,和尚耳边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冒昧打扰。”
老人扶起跌跌撞撞的公孙陌,脸上笑容温润,他用一种仿佛带着蛊惑般的口吻,在男人耳边悄声道:“吾乃当朝国师。”
“公孙陌”抬头,目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是你!”
“如此看来,你是懂了。”
面对公孙陌的满腔怒火,国师微微一笑:“你却不懂,老夫行的是大义之举。”
“放屁!”
“老夫不求你能理解老夫的毕生宏愿。”
国师道:“但老夫可助你一臂之力。”
不等男人回答,国师以一句话如滔滔洪水,眨眼冲灭了男人心中的火焰:“老夫可告诉你,如何将谢洛河……自那处换出来。”
“老夫可将你的所爱,谢洛河,还给你!”
…… 国师将公孙陌带到一处密室。 密室黝黑,深在地下。 这里仿佛是在皇宫底部,天下间,谁也不知皇宫底部竟藏有这般地方。 空洞的密室传出呜呜风声,形似鬼嚎,可见空洞上方另设通风暗口。上方悬着数不清的锁链,空空地挂着,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时不时发出咣当的响声。 “你恨老夫也好,怨老夫也罢!事已至此,你若心甘情愿,便听老夫一言,你若不愿,老夫便送你离开,余生荣华富贵,由你享之不尽!”
“说!”
男人咬着牙说出一个字,透着无边的恨。 “谢洛河只是被常闇带走,她没有死。只是,要想从常闇中换出她,难比登天。只有在百年之期,常闇与常世无比接近时,你借天生异人的画术,画出你的念想,画出你与她的朝朝暮暮,画出她……在百年之期到时,你便能将她,从常闇中带回来!”
“可我,并非异人!”
“如今,你是了!”
国师大笑一声,袖中一抖,一根惨白干枯的手臂露出,指向公孙陌。那根手臂在碰到公孙陌的瞬间,瞬间仿佛活了过来,死死地抓住公孙陌的手腕,抓断了他的手。 那只断手五指弯曲酷似一张大口,咬碎男人的断骨,吃进他的血肉中。 一阵惨叫后,那只尸骸般的断手消失了,他的手背,多了两个扭曲的黑字,宛若胎记。 “果然是你!”
是夜,男人浑身蜕了一层人皮,人皮化作了细粉,铺了一地。 男人更瘦了。 翌日,密室中摆了一张长桌,在男人周围,叠了上百堆白纸,每一张足有两人高。 密室中回荡着国师的声音。 “跳下去!”
“跳下去!”
“跳下去!”
执笔瞬间,“噗通!”
,耳边传来落水声。 水墨在扭曲的世界里构成了光怪陆离的形象,在他身后,是一扇扇早已打开的门扉。弯弯曲曲的道路尽头,是一处悬崖。 男人跳了下去。 那是深渊。 他不记得下落了有多久,不知道下落了有多深。 深渊的尽头,有一扇门。 他重重落在了门上,摔开了它。 “是思念。”
“我无法从人间摄取死者人魂,我却能用我的思念,重新画出他们。”
“谢云流说得对,人第三次死亡,是被世人遗忘之时。”
“我忘不了他们,便能画出他们。”
“他们活着。”
“活在思念中。”
男人目光明亮,却又漠然,冷冷落笔。 轻捻洛河,诉说一纸,隔世的情话。 是谁,将故事入画, 落笔时念着她。 雪山、大漠、山河、日月、江湖、岁月。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画。 日夜不停。 画雪山时他会笑,画大漠时他会合眼,画酒桌时他会酣醉,画国师时他会心怀怨恨。 他的画一幅幅地落在地上。 每一副画里,有她,有他们。 画卷落地,诡异地扭曲,变成了一幅幅妖邪的鬼魅。 他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哪怕国师每天会将他的画取走,隔一段时间将画送回来,他也无法察觉。 他不吃、不喝、不言、不寝,越来越瘦。 一年、两年、十年、五十年。 他已形同枯骨。 他的身体逐渐弯曲,佝偻的背脊如一张弓。 整个人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只手。 一只只会画画的手。 像极了白骨的手。 他的名声在世上越传越响,有“画鬼”之称。只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画鬼公孙陌”真容,仿佛他真的成了藏于世间的一只鬼。空见其画,不见其人。传说越传越邪,他的画亦越传越广。 转眼百年,朝代变迁。 无人知道,在皇城的地下,有一个被世上称作画鬼的“鬼”。 他的身边,堆满了一幅幅妖邪的鬼作。 他的背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多了一个小小的“洞”。 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百年时,已是巴掌大小。 某天。 男人那枯槁的手掌,轻轻按在一张白纸上。 密室中,漫天白纸剧烈地颤抖,自四面八方飞向男人手中。 所有的纸张一层层地叠在一起,画面上,景色千变万化,时而是烈阳,时而暴雪,时而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时而是大漠黄沙,时而是新婚红烛。 最后,画面成了一座山,一座坟,一个背影,背影朝她。 画卷中,婀娜的背影缓缓转身,女子唇角上勾,两眼处却空空如也。 “只差……点睛。”
男人闭上眼,气息微弱,呢喃道:“当年,我还欠你一副画。如今,我不欠了。”
他咬破手指,用力方才挤出最后一滴心血。笔尖上,殷红的一点在男人颤抖的手移动下,缓缓向空白的面容处移动。 即将点睛时,男人看着那张空白的脸,浑身一震,彻底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