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差无比的睡眠中醒来,烈山彦全身上下就剩下三个感觉,冷、饿、疼。
这近一个月的遭遇,让他深深理解了前世听到过的一段话。“那些劝你大度的人,你得离他远一点,不然遭雷劈的时候容易连累到你。”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度的人,从来都很鄙视小说里那些受了欺负,动不动就要灭人满门的逆袭废柴们。第一世的时候,他的榜样就是韩安国,鄙视的对象就是李广。 李广这种人,人家灞陵卫不过就是折辱了他两句,一旦得势,就把人家砍了,真不大气。哪像韩安国,被狱卒羞辱成那样了,重新起用后,不过是淡淡一句,死灰终有复燃日。就放过了那狱卒。你瞅瞅这逼格。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会那么想,是真的从来没受过欺负啊。 赤眉显然是有人背后指使的,揍他的时候下手虽重,可处处留有余地,甚至都刻意避开了他的脸。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觉得自己太丑,怕打脸反倒成了给自己整容。 后面的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从紫薇城到无定城,他走了二十多天,狂章倒是给他送来了食水,甚至还有一匹角魇。可每天都会有阿修罗拦住他挑衅。 他假冒计都一事已传遍七宝城,这些拦住他的权贵子弟,其实真心不在乎他是不是计都,只是明确了一件事,眼前这人肯定是得罪了妖界的大人物。那么殴打和羞辱他,肯定会让大人物感到满意,不打白不打。 起初还有人顾忌他杀死苏波那的威名,出手不敢太狠。到后来见他毫无反抗之力,胆子就越来越大,不仅是殴打,迎头淋尿,当街拖行,胯下之辱,种种手段全用上了。角魇早被抢走,身上的铠甲也让扒了个精光,食水倒是没人动,可他现在的嘴肿的像个馒头,别说吞咽了,就是想张开一条缝,都成了艰难无比的事情。 前天好容易挨到了无定城,没想到那些权贵子弟尾随而至,就当着他那些随从的面,又狠狠折辱了他一顿。他假冒计都的事情,那些随从早就得到了消息。他抵达之时,随从就已经散去了大半,就连那些物资,也多半被带走了。 剩下的那些,本来还将信将疑,等看到他被那些人当面羞辱,又全无反抗之力时,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当即就又散去了大半。 只剩二十多个,倒是坚定不移的要跟着他,还想和那些权贵子弟拼命,却全被无定城守军拿下,带去了城守府看押。 烈山彦认出带领守军的,就是那天在城门口遇到的那名队长。他显然是得了狂章的暗中吩咐,有意保全烈山彦这些随从,不然他们真冲上去,一准儿得被那些人打死。烈山彦不能死,可没说他们不能死。 烈山彦当天就被赶出了无定城,守军将他扔进了野外的一间废弃石屋,又留下一些食水补充,就扬长而去。这大概也是狂章的好意,这里虽然还是七宝城范围,但想来那些权贵子弟没兴趣专门追来这荒郊野外寻他晦气。 三世为人,烈山彦还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仇恨。他的每一处伤口,所受的每一分羞辱,都毫无保留的转化成了他对毕方的仇恨。当初说预定他的翅膀,只是为了试探,可现在的他,每天都在痛苦中想着撕掉毕方翅膀的一百零八种方式。 烈山彦艰难的挪动身体,取出一张草饼,用手吃力的撕下了一条。狂章给他的食物都是草饼,不是虐待他,而是只有草饼,才能放得住,满足他去往鬼方城一路所需。 把草饼塞进嘴里,肿胀的牙床完全无法咀嚼,他又拿起水囊,往嘴里倒了一些清水,等饼丝在嘴里泡软,再玩命咽了下去。 好歹肚子里有食儿了,烈山彦觉得冷意减轻了一些,身上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于是强忍着疼痛,收拾好东西,向石屋门口走去。鬼方城路途遥远,靠两条腿挪过去,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可是一点都不敢耽误时间。 推开石屋门,烈山彦顿时心中一紧! 石屋外面的空地上,现在足足有近百骑兵,全副武装,长刀出鞘,在血月下闪着寒光! 这是改路数,准备拿刀砍自己了? 烈山彦努力睁开肿的只剩一条缝的眼睛,这才发现,这些骑兵,全是自己之前的随从,在他们最前面的,却是阿纱支那张熟悉的脸孔! 完全没有思考他们的来意,看清这些面孔的刹那,烈山彦就觉得胸口一暖,鼻子一酸,泪水无法遏制的从眼中奔涌而出。 阿纱支翻身下了角魇,向烈山彦走来,他似乎是想抱抱烈山彦,却发现他满身的伤痕,根本无处下手。没见面才一个月,阿纱支好像瞬间成熟了。他沉声说道:“我来晚了。”
烈山彦慢慢止住泪水,恢复了冷静。他用嘶哑的嗓音问道:“你来干什么。你别忘了,你身后还有整个家族呢!”
阿纱支冷哼一声:“你是我兄弟!我当然要来!家族的事情,让狂章操心去!”
烈山彦明知他的个性,还是忍不住道:“我现在已经不是计都,就是个废人,你跟着我,只怕再没安生日子过了。”
阿纱支不屑道:“你就是总拿我当傻子看。你和摩利干的那些事,真当我不知道?大爷不稀得拆穿你们就是了。你要真是计都,我乐得逍遥自在,到处给人吹你是我朋友,那日子,嘿!”
他看着烈山彦:“你不是计都了,那就得我罩着你了。你去鬼方城,摩利那小子是个不能打的,你现在也不能打,少了我怎么行!”
烈山彦不再说话,青肿的脸上露出极为难看的笑容。阿纱支大惊:“烈山彦,你现在都快赶上我一半英俊了!”
笑意从烈山彦心底涌了出来。他指指那些随从,“他们是怎么回事儿?”
阿纱支回头大声道:“喂!烈山彦问呢,你们是怎么回事儿?!”
数十名战士一起举起长刀,高声喊道:“誓死追随大人!”
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地面上寸草不生,只有黄沙。极目而视,完全看不到边缘,只有目光尽头黄沙和暗红色的天空连成了一线。 烈山彦、阿纱支和骑士们排成了一列,队伍拉的很长,移动的速度也不快。 烈山彦在最前方,手里拿着地图,紧张的观察着。地图上有一道红光微微亮起,随着他的前进,红光也在地图上向前缓慢延伸。每当他的坐骑偏离方向,红光就会瞬间变暗。 红光指示的路线上,大约不到两丈的范围内,黄沙只有微弱的热度,如果抓一把,还能感觉到隐约的潮湿。一旦偏离到两丈之外,黄沙的温度就会急速升高,到了烫脚的程度。而且空气也变得极其干燥,似乎要抽干身体内的每一丝水份。 地图所示,是通过这片死亡沙漠的唯一路径。 这片沙漠仿佛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行走其中,人很容易迷失方向,即使是湿沙和热沙有着极大的区别,走的时间稍微一长,仍然会不知不觉的迷失其中。 烈山彦的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地图,就连眨眼,都得两只眼睛轮着眨。终于,地图上红光一闪,向周围略微扩散开去,烈山彦长出一口气,放慢了坐骑的脚步,大声道:“阿纱支,到扎营地了!”
所谓的扎营地,是一片开阔的活地,湿沙的范围足能容纳上万人同时驻扎。在开阔地中间的位置,只要下掘不到五尺,就有清泉涌出,甘冽香甜,源源不绝,足够大队人马饮用和储存。 这样的扎营地,在这死亡沙漠里,总共有七个,今天他们到达了第五个,这也就是说,他们距离鬼方城,已经不算太远了。 离开七宝城已经三个月了。本来以角魇的速度,连一半时间也用不了。可烈山彦伤势太重,没法承受急速奔驰,只好一边养伤一边赶路。 有了阿纱支和随从们,沿途补给倒是很顺利。他们基本上在沿途的部落里都有熟人。假计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众相山,出乎烈山彦意料,各部落除了祭巫,贵族和武士没几个相信这个消息。 他们中或多或少都有人亲眼目睹了烈山彦和苏波那一战的情形。就算眼睛会骗人,烈山彦最后一击中散发的气势和威压是不能骗人的。碍于妖族的压力,这些人并不敢明着示好烈山彦,但私底下,却通过他的随从,为他们提供了大量补给。 甚至他们每离开一个部落,都会有零星的战士偷偷跑出来,坚决要求追随烈山彦,不管烈山彦怎么解释自己现在就是个废人,要去的也是一无所知的蛮荒之地,他们都不为所动。 如此一来,当他们进入死亡沙漠的时候,烈山彦身后已有了近千名追随者! 骑士们开始扎营,有些人从驮兽身上卸下自备的干柴,在空地上堆成几堆,却并不点燃,而是一起聚拢过来,眼巴巴的看着烈山彦。 烈山彦无可奈何的走上前去,右手一扬,数点红芒闪出,准确的落在柴堆之上,瞬间就熊熊燃烧起来。随从们顿时齐声欢呼! 这些天来,只要驻足歇息,无论是不是扎营地,烈山彦都得露上这么一手,也难为这些随从,每次都会和初见一样,激动的难以自已。 烈山彦的力量并没有恢复,火劲还是紧紧锁着他体内的真气。只是确如他所料,那些火劲根本就无法接近他的识海,而且他体内的力量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几乎每一刻都在反噬那些火劲,虽然没什么效果,可毕方说的烈焰地狱的折磨,只在最初一个月内折腾了烈山彦,之后便慢慢消失了。 进入死亡沙漠之后,烈山彦偶然发现,自己竟能轻微的操弄体内的火性,就像刚才那样,逼出几粒南明离火,点燃几座柴堆。但也仅此而已,每发射一次,至少都得缓上一天。 烈山彦已经很满意了,这至少可以用在关键时刻自保,南明离火,就算只有一粒,那也是威力极强,不用来点柴,这要是弹到活人身上,啧啧。 在眼下,这一招最大的作用就是激励士气,这些随从看他的眼神就和以前看到善尽树没什么差别,除了崇拜就是崇拜。 随从们开始取水做饭,烈山彦独自坐在远处,默默想着什么。阿纱支凑了过来,“烈山彦,你是不是想翠羽了。”
烈山彦心里一痛,他几乎每一刻都在强迫自己想别的事情,就怕想起翠羽,阿纱支这家伙真没有眼色。他瞪了阿纱支一眼,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却毫无察觉,大咧咧道:“我逃出七宝城前,还想见她一面来着。结果天女殿现在改成什么行宫了,里三层外三层让善尽卫守了个水泄不通。不过你放心,我让画眉小姐转告她了,有我保护你,她只管放心。”
烈山彦哭笑不得,忙转移话题道:“阿纱支,你跟我跑了,你老婆怎么办?”
阿纱支双眼一翻:“怎么办?在家带娃呗。我去七宝城前就给她种上了,估计现在都生了。嗳,你说鬼方城有没有漂亮娘们儿啊,这些天憋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烈山彦,语重心长的说:“烈山彦,我必须要说你两句。翠羽是挺好的,可是你只能看不能碰不是?你都一把年纪了,虽然丑了点,但也不能自暴自弃,该生娃生娃,别一门心思就知道想翠羽。”
烈山彦憋着笑,严肃的点头道:“好,听你的。到时候翠羽问起来,我就说你劝我的。”
阿纱支猛的睁大了双眼,刚要说话,忽然二人都听到后方的死亡沙漠里传来异响! 烈山彦现在力量尽失,没有了以前的灵觉。在这死亡沙漠中又没有外敌,他根本就没想过戒备的事情,万想不到这里居然会有变故。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是扎营地的边缘,在血月映照下,清晰的看到,几双黑黝黝的骨爪从沙海中探出,随即探出的,是漆黑的骷髅头! 这时其他的随从也发现了异常,纷纷抄起兵器冲了过来。烈山彦一把拉住想冲上去的阿纱支,沉声喝道:“全部退后,戒备!”
沙海不断翻涌,转眼间,十几具通体漆黑的骷髅已站在了沙地上,缓慢的向扎营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