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氏沉潜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登顶上位,必定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依董安于对智跞的观察,很久以前他已得出结论——复智氏者必此人。
智氏若想在“六卿”角逐中排位靠前,赵氏便是狭路相逢无可避让的劲敌。若要将此时的“六卿”划出寅卯,中行氏和士氏为第一梯队,智氏和赵氏顺理成章就是第二梯队,韩魏毫无疑问并列末尾。 无论是智氏或是赵氏,想要突围,勇者方能胜。如果说赵鞅是头迅捷的豹,身手矫健,随时准备出猎,智跞便是隐藏在洞穴沟壑的毒蛇,一动不动,待到时机成熟,猛然出击,一举得手。 除此之外,韩魏的实力虽弱,他们的选择在关键时刻却举足轻重。如果两家作壁上观也还罢了,如果他们被逼或是主动选边站,他们的站队就是胜负关键。 凭借从前的关系,毋庸置疑,韩魏与赵始终同一阵线。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进入淘汰赛,在选择阵营时,交情或许是最后才会考虑的,实力才是研判的核心要素。作为弱势一方,择强而事才是保命之道。 所以,赵氏必须让自己成为强者脱颖而出,才会迎来更多的拥护者。企图依赖人情旧故争取支持,无疑是痴人说梦。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恰如今日生。 从前韩氏是扶了赵氏一把,不代表两家将来每时每刻都紧密相依;从前栾氏和士氏结亲,结果却是外公、母亲、舅舅联手“大义灭亲”;从前栾盈和魏舒也是世交,情同手足,栾氏生死存亡之际,魏舒却在最后关头选择袖手旁观。 从前智氏与赵氏也曾相互扶持,智跞与赵鞅也曾同病相怜,相互取暖安抚,共度彷徨无助的青葱岁月。又能代表什么? 从埋首简牍博通经史的书生到投身行伍治军操练的司马,再到镇守边地治理一方的郡守,最后又回到赵府成为赵鞅的左臂右膀,董安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日益成熟。在他眼中,一切可能均能坦然视之。他深信一切皆有可能,也能包容最坏的结局。 为了避免那一天到来时被动无措,最好的办法就是未雨绸缪。与其为不确定的未来担忧无助,不如提早防范戒备。建一座城,成为堡垒,退可成为倚靠,守成立基,进可牵动各方,拓展推进。 董安于的苦心,赵鞅能体会。董安于对赵氏,尤其是赵鞅执掌以来的每一次前行,功不可没。赵鞅对董安于是百分百的信任,无论他的用心或是才干。既如此,他还犹豫什么? 赵鞅没有董安于想得那么深远,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很排斥有朝一日与其余卿家势同水火,又或许是对即将要面对的种种他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他仍心存幻想。 从内心来说,赵鞅是个重感情的人,或许是因为父亲赵成的原因。 赵成秉承父亲赵武的持家之道,谨慎保守,不求有功,但求守住家业,维持原样即可。对待家人,他是位好好先生,温润端方,宽容敦厚,是位不可多得的慈父。他感情细腻,爱护妻子儿女,对朋友知交真心相待,对后生晚辈但凡有可用之才者,一定尽力举荐任用。 赵成给赵鞅留下的最丰厚的财产不是别的,而是——善待家人朋友伙伴故旧。 但是,人有天性,不可强求。跟赵成相比,赵鞅的性格要强,处事刚烈霸道得多。若要论与谁相似,大约是隔了几代的遗传,他跟先祖赵盾更亲近。 有天性使然,也有后天环境摧逼所致。他出生在赵氏家族复兴的半途,这是他的优势——免受家族毁灭之苦。也正因此,他有一颗为了家族强大更上一层楼的决心勇气。所以,他争强好胜,想嬴想拔得头筹,不甘于人后,想争第一。 所以,他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包括与中行寅向百姓征铁铸鼎,将刑则镂刻其上,包括在田制上先其它几家一大步,包括不顾众人异议收留阳虎并委之以职事施展所能。 所有这些都表明,赵鞅从不惧怕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他不是当今世界的网红——为了流量,毫无底线,一心一意的博取眼球就是为了转换成财富。 他是为了自己的宏大理想——将赵氏家族推上顶点,成为“六卿”中最有实力的家族,在未来的角逐中增添更多的筹码,使之立于不败之地。假若在这过程中不小心吸引了众人的眼光,不过是通往强大的副产品而已,并非故意为之。 兴建晋阳城,动作太大,会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建造这座城的目的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成效如何,是否真的如董安于所说,对赵氏兴亡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只得留待时间来印证。 只引流,回报如何却无法确定,显然不是赵鞅的行事风格。如果可以,他想要的是——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不声不响。 可惜,甘庶没有两头甜,不负如来又能得卿的好事从来没有,赵鞅必须做出抉择。 “董叔所言极是,晋阳城事关重大,关乎赵氏前景。”赵鞅清清嗓子,环顾四周,看向尹铎,问道:“依尹大夫之意,该如何是好?”
一众谋臣文士中,尹铎最是思量缜密,处事方正又得众人之心,故此赵鞅将问题抛给他。 “依臣下愚见——”众目睽睽,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饶是尹铎如何擅断能谋,平日里口若悬河,此时也不禁有些怯场。好一会儿,他嗫嚅道:“这......城......能建最好。”
“为何?”
赵鞅可没那么好打发,他要打破沙锅。
“筑城乃大事,既是大事,立足当下之外,更要着眼长远。”尹铎迎向赵鞅,目光清澈,神色坦然,“依董叔所言,此城选址得天独厚,得地利踞要地,逢危遇战定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时虽万事俱安,危急存亡往往转瞬,居安思危方是长久之策。”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董安于接过尹铎的话题,缓缓说道。
“如此说来,营造已是当务之急?倘若延后是否可行?”赵鞅又问,此时他看向周舍。
“小臣思虑再三,以为此事应属当务之急,不可迁徙。”就在此时,周舍把自己的观点做了微调。
“为何忽然转变立场?”赵鞅大声问道。
“建城立储均是大事,事关民生财力,反复商榷方显慎重。若是不问是非占据农时,耗费财物,民怨沸腾,得不偿失,反成祸害。”周舍侃侃而谈,“经过仔细推敲,属下以为建比不建好,早建比晚建更有利。”
“何以见得?”
赵鞅又抛出问题。
“正如尹大夫所言,生死存亡往往一线之隔。世事无常,国运时运难料,早做打算强过临阵磨枪。比之建成之要义,其它都可忽略。民力耗费可分年延递,减轻其它赋税徭役,将不利降至最低即可。”周舍想明白了,想清楚了,董安于的考量背后的逻辑也理顺了,他选择站在建城派一边。
“好吧——”赵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在宣布决定之前,他仍是想了想,问道:“诸位可还有异议?”话近嘴边,赵鞅的立场已是昭然若揭,反对派只得放弃反抗,乖乖屈服。他们不敢回视赵鞅,个个垂着头。 “董叔所议,全部照准。此事由董叔总揽,众位依从调遣,务要协同一心,不得有误。”
百转千回过后终于拍板定案,说完,赵鞅长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