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 韩府
“不过是旧疾复发,无须太过忧心。”韩须一脸无奈,看向床边垂泪的夫人。
“每次都这么说,可是一病就卧床不起,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待到好时,整个人便消瘦下去。如此反复,不知要到何年方能是个头。”说完,夫人又是抹泪抽泣。
“夫人放心——”韩须低头略作思考,说道:“都说小病不断,寿命难断。这些年我受过多少折腾,最后不也挺了过来?现在生龙活虎着呢。”说完,他利落的踢开被子,准备下床。
“万万不可。”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知道你现在能隔山打牛,牛托我请你饶它一命,你且躺回去吧。”
“夫人不说我竟忘了,原来我的杀手锏还未及释出呢。”
想到这,韩须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很快又暗下来。
夫妇俩正笑闹,忽然有人高声道:“爹,您看谁来了?”两人同时转身,夫人站立行礼,韩须作势要下床迎客。 来人一把压住韩须,连声道:“少将军不必多礼,养好身体要紧。”
韩须无奈,只得又坐回榻上,朝来人欠个身,转而看向儿子,说道:“快给太傅设座。”
韩不信急忙张罗,伺候叔向座下。另一边,夫人已经退过一边,吩咐仆从给叔向沏了一杯热茶。 喝下一小口茶,叔向环顾四周,只剩三人在场。 “少将军的腹疾,来势汹汹,脉象沉滞,面色发青,老夫前段偶尔寻到的一副药材似乎能派上用场。”
说完,叔向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韩不信。
韩不信抱着一个木盒走上前来,盒子打开,一件根须虬结健壮英挺的人参呈现眼前。 “有劳太傅破费,晚辈就此谢过。”韩须对住叔向抱拳称谢。
“少将军言重。”叔向捋了捋胡须,轻轻一笑,“所谓物有其主,此物乃老夫相交多年的挚友有缘得到,在下见其根须浓密,长相可人,故此收藏。好马配好鞍,好药要与受疾病之苦者,为其解急缓痛,方是药得其所。但愿这副药材,能助少将军熬过病痛,早日痊愈。”
“多谢太傅厚意!”
韩须再次表示感谢。
“少将军的居所,南北通透,清雅洁净,窗外更是花香鸟鸣,风景怡人。居处此地,多留意新景事物,放开心怀,对恢复身心定会大有裨益。”叔向又道。
“太傅所言及是。”韩须连连点头。“晚辈少小是个调皮捣乱的鬼精,万万想不到,人到中年,竟成了郁气壅塞难以释怀之辈,唉——”
“人生识字忧患始,儿童稚子到成家立室,烦事纠扰,日深月久,累积一多,蒙上尘垢,身心难以负荷,定然跳出大叫不满。”叔向缓缓说道:“腹疾之患实在心,心境若开阔,此处生发,彼处即灭,不染不着,忧烦便无处藏身。心得解脱,疾即消散。”
“太傅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韩须诚挚的说道。
正说话间,只听韩不信低声唤道:“爷爷——” 叔向和韩须都看向门口,原来是韩起来了。 “爹——” “老将军——” “太傅登门,寒舍生辉。在下不巧有事外出,适才归家,不知府上有无怠慢?”韩起一进门便问。
“老将军言重。”叔向冲韩起行完礼,说道:“老夫一现身,夫人和小将军都忙碌起来,是老夫打扰了贵府才是。”
“太傅说笑了。”
韩须摆摆手,“不过一杯茶一副座位而已,礼节太薄,有负太傅探望的盛意。”
“须儿今日可有好转?”
韩起转头问起儿子的病情。
“能喝些清粥了。”韩须冲父亲微微一笑,“孩儿不孝,身体不争气,让爹挂心,实在——”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少将军切莫伤怀。”叔向赶紧劝慰道:“顽疾固症非人所求,亦非人所愿。但遇之,不得已只得用心克之,终有出头之日。”
“太傅所言在理。”
韩起走上前,轻拍儿子的手,“人食五谷杂粮,谁一年到头没个头疼脑热的?不必自责,好好养病就是。”
说完,韩起转向叔向,“难得太傅亲临,我们好好叙叙。”
说着,他又转向韩不信,吩咐道:“你在这儿好生看护你爹。”
韩须父子连称是,目送两位长辈离去。 离开韩须的寝居,穿过长廊,路过花园池塘,韩起领着叔向走进一处隐秘的小屋。 “老将军可真会选址——”叔向刚坐下,转头看,视线所及正是柳絮飘飘杏花灿灿。 “政务繁杂,难得有个休心养性之处,风景岂可不顾?”
韩起笑道。
叔向环顾四壁,屋子不大,只有摇椅一副,小几一台,两只竹凳,壁上一幅清泉流水图,窗前挂着若干琉璃碎玉串成的坠饰。风起时,响起叮叮当当的悦耳清音。 “古人云‘大道至简’,原来‘简’到极致便可修身成道,老夫今日算是领会了。”叔向啧啧称道。
“寒舍简陋,让太傅见笑了。不比其他世家,锦衣绣被,雕梁画栋,满目琳琅。”韩起苦笑说道。
“老夫今日所来只为一事——贵公子染疾。未曾想却窥见老将军有二忧——一忧公子身,二忧贫。”叔向略微沉吟片刻,说道:“老夫以为,老将军的一忧可为忧,二忧却大可不必。不仅如此,老夫还要为此向老将军道贺。”
“在下只有正卿之名,却无正卿的气派排场,何足以贺?”
“是否该贺,待老将军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再说。”
“太傅请说。”
叔向问:“栾黡其人若何?”
“骄泰奢侈,贪欲无制,霸道骄横,肆意妄为,借贷牟利,囤积敛财。”
“栾盈为人如何?”
“乐善好施,结交贤良,举荐人才,扶弱济贫,谦逊宽和,仁义君子。”
说到此处,韩起满是赞许。
“按说栾盈所为,积福修德,不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无奈栾书、栾黡罪孽太重,积怨太深,仅凭栾盈一己之力,终难扶将倾之大厦,挽既倒之狂澜。”说完,叔向长叹一声。
“栾盈是谦谦君子,被逼谋反,实在可悲可怜。”韩起感慨道。
“若说可怜,郤氏也不例外。”叔向幽幽说道。
“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一朝而灭。”“若非郤氏恃富生骄,横行奢侈,几个宠臣嬖人能奈他何?”
叔向冷笑一声,说道:“三卿五大夫,这是多么大的荣宠?不退思何德能负此誉,却日日生事,与他人口角斗殴。不修德行,只顾逞凶斗狠,只会聚集冤家罪孽,早早倒台。”
“追根溯源,的确如此。”
韩起十分赞成。
“正因为有前车之鉴,在下才斗胆恭贺老将军。”叔向看看韩起,又将眼光调转向天空掠过的一只孤雁。“俭以养德,勤以修身,两者皆是值得庆贺之大喜。不忧德之不立,仅患货之不足,凭吊何暇,何贺之有?”
“太傅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老朽恍然大悟。”
韩起站起身,朝叔向行个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叔向赶紧起身,也朝韩起行个大礼。
行完大礼,两人相视一笑,双双落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叔向话锋一转,嘴角有丝冷笑,自嘲道:“老夫说得头头是道,无奈最亲近的人却执迷不悟。”
韩起很快听出了叔向的话中有话,宽慰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太傅切莫再想,伤心累身。”
叔向摇摇头,气氛一时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