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姬是献公宠爱的夫人,她有心抵毁,太子很难逃脱。”
“非也!”
董安于摇头,“太子申生之所以被派去曲沃,并非骊姬本人向献公进言,而是梁五、关东五两名大夫极力撺掇而成。”
“如此说来,父子之情竟斗不过君臣之谊?”
赵鞅蹙眉说道。
“如此定论,似乎又太过武断。”董安于似乎有些为难,他犹豫半晌,说道:“权力之争,但凡危及宝座,国君总是宁可信其有。宁可错杀,也不敢漏网。这就是小人卑鄙之徒之所以大行其道的根源。”
“他们制造嫌隙,离间父子,为的就是从中渔利。”
赵鞅点点头,“只是,这些宵小,今日能从阴谋诡计中获利,他日也可能被他人设计落马。正所谓,恶人人怕天不怕。”
“郤氏家族被灭,不正是霸道骄横行恶太久,被宠臣联手所谋?栾氏家族众叛亲离,不也是积怨已久,轰然倒塌?”
董安于感慨道:“富贵浮云,变幻莫测。”
“不知楚国这名大夫是否能凭一己之力挑起万恶的罪行,遗臭后世?”
赵鞅调侃道:“果真如此,楚国历史将会因他改写了。”
“千万不要小瞧一颗老鼠屎的力量,很可能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也可能影响国家未来的政局走向。”
董安于表情严肃的说道:“当年,晋楚‘鄢陵之战’,若非楚国司马醉酒,楚共王无奈夜遁,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邲之战’时,如果不是魏錡和我那个曾叔祖父心怀怨恨,公报私仇,一意孤行,我军也未必会输。”
赵鞅感叹道。
“确实如此。”董安于十分赞同,“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或者前一刻一方还占据上风,下一刻,因为突发偶然事件,情势骤变,力量对比迅速扭转,成败逆转。”
“家族命运亦如是。”
赵鞅想了想,说道:“比如赵家,因为一个告密,抄家灭门,又因为舅老爷父亲的一句话,绝处逢生;比如智氏,因为一名膳宰的几句话,保住了嫡子的卿位继承权。”
“所以啊,后生来者,要珍惜得来不易的祖上荫庇,好生勤奋上进。”
董安于拍拍赵鞅,“纵然种种不如意,终究仍是天之骄子——中原霸主晋国的六卿之一。”
“鞅儿知道。”
赵鞅若有所感,说道:“仔细一回想,我已是幸运儿。”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董安于语重心长的说道:“就算要光大家业,要奋进图强,也要知道界限,不可不知节制,咄咄逼人,横行霸道。”
“鞅儿谨遵师傅教诲。”
赵鞅毕恭毕敬的说道。
“楚王轻信费无极,将太子置之远地,处事难免大意,但是——”董安于话锋一转,说道:“将吴国公子蹶由遣送归国,绝对下的一手好棋。”蹶由何许人也?为何会在楚国?为何又在此时被放归吴国? 一切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前面提到——“在这之后不久,为加强对这一带的防守,应对吴国的偷袭,楚灵王命沈地县尹到夏汭(今安徽凤台西南)奔赴应命,驻守防务。同时,又派箴尹宜咎修筑钟离城(今安徽凤阳东北),派薳启疆修筑巢城(今安徽巢湖居巢),派然丹修筑州来城,三城成犄角之势。”
上述短短几句话,仅仅描述了结果,对过程却忽略不提。为了把蹶由之事说清楚,这件事情必须展开来说—— 公元前537年10月,为了报复前一年吴国对棘地(今河南永城)、栎地(今河南新蔡)、麻地(今安徽砀山)的侵袭,楚灵王带领诸侯及东夷进攻吴国。此番对吴一战,众军会于夏汭(今安徽凤台西南),也就是州来附近。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出征,楚王亲率之外,楚国的盟国越国也派了大夫常寿引兵前来助阵。 吴国方面,他们早已收到楚国前来征讨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吴军的一支,在鹊岸击败了楚国太宰薳启彊率领的队伍。在有胜仗在手的前提下,时任吴王夷昧派弟弟蹶由犒劳楚师。 不用说,这次犒师,大有炫耀实力,嘲笑楚国不自量力,最好知难而退早早撤兵的意味。楚灵王何等残忍暴虐之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嘲弄?很自然的,蹶由一入楚国军营,马上被五花大绑起来,准备拿来衅鼓。 “蹶由大难不死,已属万幸。为何师傅却说,遣他回国是下的一手好棋?”
赵鞅一脸困惑。
“你可知,当年他为何没被处死?”董安于饶有意味的看着赵鞅。
“不知。”赵鞅摇摇头。那时的他,只得七八岁,还是个好吃好耍的孩童,哪里管这些大人操心的事。
“那我告诉你——”董安于娓娓道来。 在准备杀蹶由之前,鉴于他的身份特殊,楚灵王派人与他进行了一番对话,以示重视。 使者问:“尔来此之前,必有占卜,不知是凶是吉?”蹶由答曰:“吉。寡君听闻君王要向敝邑出兵,就用守龟占卜,并致告龟甲道:‘余亟需派人去犒劳军队,前去观察楚王恼怒的程度,并为之加以戒备。或许,神能使余预先知道吉凶。’占卜的卦像显示‘吉’,这就意味着,‘得胜是可以预知的。’” “那又如何?”
使者表情轻蔑,“而今公子不照样成为阶下囚?”
蹶由不动声色,回道:“得胜乃是国家之胜,无关在下的安危。在下之来,是为探知君王的喜怒好恶。君王如果笑迎使臣,敝邑便会因此懈怠,忘记危险,疏于防备,离灭亡就不远了。 “现在君王勃然大怒,虐待逮捕使臣,要用使臣的血祭鼓,吴国闻讯,定会加强戒备。”
蹶由稍微停顿,继续道:“敝邑虽疲弱,如果早日筑城备器,或许可以阻止贵军的进攻。无论如何,患难还是平安都有所准备,可以说是吉利了。”
“好一张利嘴!”
使者语气嘲讽,“将死之人,还把被捕当成吉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出战之前的占卜,是为国家成败利弊而卜,难道是为了使臣一人?使臣如能以血祭祀军鼓,敝邑必会因此加强防备,抵御意外,还有比这更大的吉吗?国家的守护神龟,何事不能占卜?一吉一凶,如何确定落在哪件事上?”
“‘城濮之战’,出战前,楚卜得吉,结果却大败。直到三十六年后的‘邲之战’,卦像才应验,楚国赢得了战役的胜利。此次出使,占卜的卦像也许会应验的。”
“因为这段话,楚灵王就没有杀蹶由?”
赵鞅十分诧异。
“正是。”董安于点头,继续道:“当然,楚王之所以留着他的命,也是想留待时间应验他的话。”
“最后仍是吴国赢得了胜利?”
“楚王率师与司马、令尹的队伍汇合,想要突袭吴国。吴国早有防备,楚国军队只得在坻箕山阅兵示威,之后收兵。”
董安于说道。
“于是蹶由就跟随楚军回到郢都,一呆十五年?”赵鞅又问:“为何此时却决定要放其归国?难道楚国有什么阴谋不成?”
“具体是什么原因,外人不得而知。”
董安于摇摇头,“不过,依我看,定是深怀预谋。”
“是何预谋?”
赵鞅追问道。
“且听我慢慢道来——”董安于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