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波绵长的城墙在苍翠的原野上若隐若现。 聚拢的云层在高空之上遮挡了夕阳,黄昏晚风中,风尘仆仆,疲倦不堪的阿尔祖来到城市东边平民区,一处老旧木屋前。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气息奄奄地躺在寒冬傍晚,院子里一张藤椅上。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摇曳光芒。 女人满是补丁的亚麻长裙下身体骨瘦如柴,枯槁的脸颊毫无血色,如同病入膏肓将死之人。 阿尔祖在她身前蹲下身体,凝视这张在幼年时期每天都能见到的脸。 记忆回转。 那时候她年轻漂亮,心地善良,在所有婶婶之中对自己最为照顾,虽然总爱笑话自己鲁莽和愚蠢的骑士行径,但她最像母亲。 一别二十多年,竟然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 乌黑亮丽的头发白如霜雪。 “奥黛尔婶婶?”
他轻柔地呼唤藤椅上仿佛随时要死去的老人。 “你,你是谁?”
老妪颤抖着从浅睡中惊醒,目光诧异地看向黑暗中冒出的英俊又成熟的脸庞。 “您不记得我了吗?伯恩斯家族的大傻子。”
“卡西利亚斯!?怎么可能!那个臭小子跟科西莫大师离开后,从没回来过。二十多年了啊,怎么可能!”
“我回来了,我还有另一个名字,阿尔祖。”
阿尔祖略微愧疚,很长一段时间他全副身心都投入了猎魔人教团。 忽视了曾经的亲人。 她目光一呆,难以置信地愣了整整五秒,才小心翼翼地仰望他, “一年前在匕首战争的战场上召唤出那头大蜈蚣的法师?”
“是我。”
去年,猎魔人教团蓬勃发展期间,他从城外莉莉安娜的墓碑回返,路过阔别数十载的马里波城。 豁然发现,马里波亲王和艾尔兰德大公为了争夺维吉玛国王之位而发动的匕首战争仍在持续,且越演越烈。 两国无数百姓被强迫着奔赴战争绞肉机,死者无数。 人民苦不堪言。 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阿尔祖,实在无法忍受。 当着世人的面,第一次施展了双十字召唤术。 把一头可怕的怪物投入战场,终结了这场旷日血战。 “所以是你帮助马里波的亲王夺得了维吉玛的宝座。”
老妪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说什么也想不到曾经的蠢小子,竟然变成如此惊人的大人物! 算起来他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只是个三十出头的英俊青年人。 “嗯。”
阿尔祖有些疲倦地点头,谁让他出生于马里波,下意识第帮助马里波亲王击败了艾尔兰德。 “奥戴尔婶婶,家里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我之前去看过,伯恩斯家族府邸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其他叔叔和婶婶,还有奥力克他们去哪儿了呢?”
老人坐直身体,沉默地用枯槁的手掌捂住脸颊,声音悲痛, “伯恩斯家族好几年前就没了…” “你的堂兄奥力克和塔什克,年轻力壮被大公征兆加入军队,在战争胜利之前,战死了。”
阿尔祖表情肃穆。 眼前依稀又闪过那两个调皮的纨绔子弟。 经常欺负自己。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没有半点怨恨,只是感慨。 就这么死了啊。 “至于我们的大房子,去年艾尔兰德大公爵宣布投降那一晚,狂欢夜里,被一伙儿‘暴徒’洗劫,然后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你的两个叔叔婶婶被活活烧死,我和其他五个人勉强逃了出来,可钱都没了,只能搬到这个破房子里。”
女人语气哽咽, “你的三个叔叔,婶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么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没撑几个月,又相继生病死去。只剩我和泽妮娜相依为命。”
“治安官,没抓到凶手?”
阿尔祖脸色惨然。 尽管那群亲人没谁把自己视若己出,但他们养活了自己! “狂欢夜啊,两个世纪的战争结束,全城人都在忘乎所以地享受、庆祝,谁又能注意到治安问题。听说还有好几个家庭在那晚遭了难,报了案但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最后不了了之。”
马里波明明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为何还要发生这种人间惨剧?! 阿尔祖的心悄然绷紧,一股悲伤弥漫了起来。 “那之后,泽妮娜为了补贴生活,去了梅里泰莉神殿最外围的医疗室当志愿者,救治伤者,换点食物,差不多一周回来一次。”
女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暗自淌泪, 阿尔祖神情恍惚,眼前又闪过那张发辫飞扬,颐指气使的小脸,多年不见。 那个娇生惯养大小姐脾气的泽妮娜居然会去又脏又臭的环境里当医生,治病救人。 世事果真奇妙。 神殿医师。 莉莉安娜曾经的工作。 女人深吸一口气,突然一把拽住阿尔祖的手,她的手皮包骨头,皮肤就像冰一样冷, “阿尔祖,不,卡西利亚斯,你是个大人物了,军队,大公、祭司都要给你面子吧?求你去神殿外面的医疗室帮我看看吧…帮泽妮娜说几句好话,让她工作轻松一点,让她别再遭难。”
“帮帮我,卡西利亚斯,”她恳求着,泪珠滚过干瘪的脸颊,“看在以前照顾你的份儿上!”
“放心,婶婶。”
阿尔祖将女人冰冷的手掌包在掌心,重重点头,“等我好消息。”
…… 神殿医院就在马里波城西,因为延续两个世纪的战争,以及魔物的危害,每天都有大量伤者病人,它毫无争议地成为这座城市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大门口灯火通明。 阿尔祖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神殿外辉煌大气的建筑之外,黑压压的帐篷组成外围区域。 徘徊散步的信徒、病人,女祭司们一看到他的那张黑色卷发的脸,褐色的眼眸,和满身神秘又昂贵的戒指、护符。 立刻陷入震惊。 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感激、又带点畏惧。 匕首战争已经结束,但马里波人永远无法忘记——宿命的敌人艾尔兰德军队,被这位法师的召唤物摧枯拉朽击穿的那一幕。 他是整个马里波公国的大恩人! “您是——阿尔祖大人?!”
一个穿着洁白罩袍的,脸上爬满皱纹的中年女祭司迎了出来,满脸赔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马上派人去知会弗洛克大公!”
“放松点,我就随便看看。”
阿尔祖扫了她一眼,继续往灯火通明的帐篷区走,“治疗室在哪儿?”
“您受伤了?我带您进神殿吧,姐妹们医疗技术更好。”
“我想见一个人…泽妮娜医师,她在外围的治疗室。”
女祭司愣了一下,蓦地偏过脸,深吸一口气,“请跟我往这边来。”
帐篷中央的一间木房子,阿尔祖就看到十来个光膀子绑着绷带的士兵、毛头小子、老人聚在桌边,正热火朝天地打着昆特牌, 见到神殿的祭司和术士,立刻鸦雀无声, “泽妮娜医师住在哪儿。”
阿尔目光环顾了一圈,心头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身后的女祭司脸色难看。 “您指的是泽妮娜·伯恩斯,曾经的贵族小姐?”
一个被孽鬼抓了一下脸,脸上带着三爪结痂的人把视线投向旁边的女祭司。 “愣着干什么,大人问你们话了?”
女祭司训斥道。 “泽妮娜女士两天没来了。”
左脸有颗痣的士兵匆忙转过头,背对术士,朝其他士兵打了个眼色,叫他们统一口径。 “我们也觉得奇怪,还以为她辞了职!”
“哼…”阿尔祖眯起的眼睛射出冷光,“你们把我当成瞎子吗?”
他转头看向了女祭司,后者支支吾吾,瞠目结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老实交代,她去了哪儿?”
他的话音好似带着一股深入人心的魔力,随着微风穿过整个房间。 一个左手打着石膏的男人顿时脸色一呆,像是傀儡一样诡异地僵硬着脸,机械地张嘴, “泽妮娜死了…” 这一瞬间。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低。 所有人呼吸一滞。 很快又恢复如常。 “呵呵…”阿尔祖突然笑了,这笑声,却让所有人都感觉毛骨悚然。“在梅里泰莉女神殿附近,一位治病救人,品行高洁的女士,居然死了?”
他看向身后的女祭司,眼神像刀一样锋利, “解释。”
女祭司双手紧扣在小腹前,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泽妮娜女士,被两个病人给糟蹋了…”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的老头,脸色浮现一丝挣扎,看向木屋左侧紧闭的大门,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为了方便照顾伤员,她晚上睡在这间治疗室隔壁的房间里。”
“可三天前,两个男人看她长得漂亮,又不是神殿的女祭司,不受梅里泰莉保护,于是起了邪心。深夜偷偷撬开了门,侮辱她之后,又偷偷溜走了。”
“她羞愤难当,第二天,就在病房里上吊自杀。”
…… 治疗室内有了漫长的难熬的沉默。 “尸体呢?”
阿尔祖语气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在停尸房。”
女祭司结结巴巴地说,“您知道的,医院每天都要死几个人,战争结束,大都是被怪物袭击重伤而死。”
“有人在神殿附近伤害了医生,如此重大的事故,为何半点消息没有泄露出去?”
“我…”女祭司被他燃烧着褐色光芒的眸子一照,嘴巴就自己开了口,“祭司们担心事情传出去影响梅里泰莉神殿的声誉,所以…不过治安官那边还在调查,还没有结果。”
“还在调查?你们的医生死了,你们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房间里玩耍?”
阿尔祖嘴角咧开一个冷漠的弧度,凌厉的眼神挨个挨个扫过场中十来位病人,他们纷纷低下头,“你们这么多人,躺在一个房间里,这么多双眼睛,难道没有一个发现暴行?去制止那两个畜生!?”
一个胸涂满紫色药水的病人嗫嚅着解释,“那两个家伙强壮得就像恶心的变种人…还在马里波的军队里服过役,他们用眼神威胁我,冲我动刀子,警告我…我害怕,我不敢说…” 阿尔祖向后仰起头,闭眼。 我帮助过的士兵,杀死了一位医生。 “阿尔祖大人,我、我没办法…”另一个左腿固定着木板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扫了暴怒的术士一眼,“我不想另一条腿也被打折。”
…… “别说了,立刻把泽妮的尸体带回来。”
“啊,大人,今天太晚了,要不明早?”
女祭司问。 “立刻,马上。”
…… 半小时后。 阿尔祖如愿见到了泽妮娜的尸体。 她已经不年轻了。 但过去娇惯的生活,让她外貌胜过大部分贫苦人民。 此刻,这张光洁清秀的俏脸不正常地发黑,凝固着死前惊恐。 遍体青肿,肌肉痉挛。 显然受过残忍的对待。 “她为你们治过伤吗?”
阿尔祖缓缓地问。 众人垂头默认,如坐针毡地扭动身体。 “你们对得起她的治疗吗?救命恩人受到侮辱都不敢伸出援手?胸中还剩一点人性和良知?”
没人回答。 “你们可知——纵容犯罪,也是一种无可饶恕的罪过?”
几个男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室内一片死寂。 法师凝视那名女祭司。 “这就是梅里泰莉女神的教条?”
“抱歉,阿尔祖大师,但我没办法,我人微言轻。”
女祭司脸色发白,带着羞愧的表情,挤出一滴眼泪。 “但以您这么尊崇的身份,只要您亲口跟大公爵说一声,调查立刻会有结果!他肯定会立马把那两个犯人交给你处理!我听说他会还想求您继续出手,攻城掠地,他会继续倚仗您!”
阿尔祖凝视着泽妮娜,神情恍惚,似乎看到了另一张脸。 同样的神殿医师。 同样死得相当痛苦。 她们舍命拯救的对象,同样抛弃了她们。 何其相似啊。 隐隐约约,泽妮娜那张青肿的脸颊和阿尔祖记忆中,已经远去了数十年的俏脸重叠。 治疗室里的病人,相顾骇然。 身份尊贵的法师,居然跪倒在女尸前,动作温柔地握住了她冰冷僵硬的手,将手背贴在额头。 “莉莉安娜,救这么一群人值得吗?为他们创造一个没有魔怪的安全世界,值得吗?”
阿尔祖深情地凝视那张幻想中的脸,语气坚定,摇头,这次他终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值得,他们不值得救赎!”
一股缓慢,绵长,撕心裂肺的痛将他全部身心占据。 他手掌凌空一握,一枚被磨损得发黄的百合花的勋章出现在掌心。 “我累了,结束吧。”
他神经质地喃喃低语,治疗室内众人静若寒蝉,不知不觉后背开始发凉,面前男人身边奇异鼓动的能量,制造出一阵诡异的幻觉—— 一连串报丧鸟的嘶鸣、声音越来越大,交织在一起的混响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几十年过去,我总算看明白。魔物杀死的人类,不及死在同胞手中的百分之一。”
“大师,”女祭司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问,“您在说什么?”
“无尽的战争,贪婪的欲望、丑陋的犯罪,自私的人心…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毒瘤。”
…… 众人睁大了眼。 烛光忽而熄灭,屋内刹时沉入黑暗可怖的死寂。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光。 熊熊烈焰在屋中壁炉里长燃,把整座小屋照得通亮。 轰隆隆! 咔嚓! 大门之外,耀眼的雷电带着银紫相间的弧光,照亮夜幕低垂的天空,以及阿尔祖爬满泪水的脸! 治疗室、梅里泰莉女神殿、整个马里波,无数人民走出房门,一同眺望漆黑天空中的乱象。 云层在高空之中翻滚、越积越厚,漆黑如墨,乌云之下的城池也愈发阴郁起来。 忽然间,分叉的闪电劈开了头顶阴森,刺耳的炸雷接踵而至。 “诸神那!”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世界末日来临了吗?”
淅沥沥的雨水在狂风中笼罩整个城市。深灰色的乌云头顶盘旋翻滚,龙卷风似地在苍穹上撕开一个大口子,无数如同干旱大地裂隙般的闪电从中倾泻而出,绽放着夺目的雷光。 “阿尔祖大师,那、”女祭司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牙齿打颤地问,“那是您的传送门吗?一年前战场里那一个?”
治疗室内众人目瞪口呆,脸被吓得惨白! 那个打着石膏的男人疯狂求饶着冲向门外。 数不清的人被吓破了胆,跑出家门无头苍蝇般乱窜。 治疗室外,一团迷雾炸裂,披着斗篷的身影突兀地跳了出来。 随手一剑。 剑光夺目。 那个狂奔的石膏男捂着断裂的脖子,迎面倒地。 飞扬的血花中。 罗伊看到了那熟悉无比的字眼。 击杀阿卡林,经验值+20,猎魔人lv13(20000/14500) 这些人类居然不是幻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啊! 他望向天边。 一条遮天蔽日的骇人生物,宛如长有亿万条步肢的蛇一般从龙卷风的深处钻了出来,在天空中扭曲蠕动,最后落到了马里波城中,梅里泰莉女神殿头上! 恢弘壮阔、神圣庄严的神殿,瞬间被庞大的兽躯压得四分五裂,如瀑暴雨、尘雾弥漫之中,沦为一片废墟。 大地随之颤抖起来,哀嚎声中,无数团蝼蚁般细小的人类爆成肉泥! 更多的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被崩碎的石墙压碎,一命呜呼。 那道十字形的裂陡然闭合,刺目的雷光也突然消失了。只剩下黑乎乎的积云、黑压压的城市,还有偶尔被痉挛的电光照亮轮廓的多足巨兽。 它碾碎了神殿,在西边的城区地上制造出一条骇人的鸿沟、把城市分成两半! 又势不可挡地冲向了马里波的军营,以及西北方的公爵行宫! 每次电光闪烁中都能看到这巨大的蜈蚣在城里大肆破坏。 它张扬着奇大无比的双颚,收缩身躯,将座座辉煌大气的建筑碾为平地。 翠绿毒液如雨落下,把拦路的一切腐蚀成烂泥和白烟。 最繁华的西边城区,沦为炼狱。 阿尔祖散去了护身法盾,行走在地面开裂的马里波大街,浓郁的混沌能量、恣意的闪电、鲸吞一切的涎魔。 惨叫、恐慌、毁灭。 将他衬托着好似带来末日的使者! 而他自己,泪眼婆娑之中,走向涎魔制造的死亡炼狱,走向毁灭。 “回来吧,阿尔祖…” 一道白须飘飘的身形,衣袖鼓动,无形的魔力击飞砸向弟子的碎岩! 科西莫落到阿尔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肩膀! 阿尔祖扭过头,闪电照亮他痛苦而扭曲的脸。 “老师,过去几十年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
“猎魔人能清扫魔物。但无法清扫人心中的黑暗面。”
“那些根深蒂固的自私、贪婪、残忍、漠视…危害性胜过无数怪物。”
轰隆隆。 雷鸣声中,他嘶声大吼! “不值得拯救!”
“我累了,老师,我要下去找她了。”
“累了就暂时放下,丢掉束缚。”
“跟我离开吧,阿尔祖。我的老师乔弗利·蒙克留下的遗产,也许能让你与莉莉安娜重逢。”
老人朝他伸出了手,浑浊的眼神,苍老的脸颊,正如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向他发出邀请的样子。 阿尔祖走向灭亡的脚步为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