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曲(七)(1 / 1)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 真的认定他是个见色起意、追逐色/欲的色魔。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 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 她还没结丹时, 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 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 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 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 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 性情冷酷, 郝师弟既怵她, 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 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 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 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 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 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

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

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嚯!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嚯——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

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

  申少扬简直想给她鼓掌了——又是祝灵犀问出了关键问题!

  曲砚浓瞥了他们两人一眼。

  她没作解释,反倒幽幽哂笑,“人早就死了,问这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四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腼腆羞涩的戚枫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掉了自己手里的竹枝。

  “咳咳咳咳咳咳!”

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差点甩飞的竹枝,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竹枝。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三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三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竹枝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竹枝,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戚枫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戚枫一眼,望见后者脸上的红晕、申少扬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

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四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四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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