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曲(五)(1 / 1)

  曲砚浓握着一支竹笛, 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旋了又旋。

  她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修士。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

她说。

  戚枫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背脊笔挺,坐得很挺直, 脸颊泛红,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看她, “很、很好听。”

  光是从他的反应来看, 实在不像是檀问枢。

  自戚枫在镇冥关前后性情大改,并当众揭露自己被人控制了神识、主动要求退赛后, 曲砚浓为他检查过一遍神识,确实发现了他曾经被人控制过的痕迹。

  情理上来说, 既然戚枫也是受害者,那么镇冥关的损失就不该记在他的头上, 而是去追究幕后黑手——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死而不僵的好师尊。

  但曲砚浓既不相信檀问枢真的离开了,也并非完全不信戚枫的清白。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好师尊有多么擅长伪装演戏,从前能骗过碧峡的老魔君,如今未必就不能骗过她这个曲仙君。

  说不准檀问枢就是虚晃一枪,装作受害的戚枫, 又或者看似离开了戚枫的神识, 实际上却暗中潜伏。

  她面前的戚枫可能是真的, 也可能是装的。

  她不那么紧张,也算不上很在乎, 在第一次为戚枫检查后, 就没再多留心,更没有反反复复地检查。

  这次单独见戚枫, 与其说是在试探他, 倒不如说只是闲得无聊, 随便问问。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魔修了。

  现在轮到檀问枢来来回回地揣摩她的念头,为她的每个异想天开而付出代价了。

  曲砚浓挑眉。

  “好听吗?”

她反问,“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戚枫浑身绷紧了。

  “我、我不是很了解,但是隐隐约约……”他讷讷地憋了半晌,直接和盘托出,“其实小叔和我说了。”

  要是戚枫没说这么一句,曲砚浓倒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提起了戚长羽,她就不免要追问了,“……他怎么和你说的?”

  戚长羽自己就没搞明白,哪来的底气去教别人啊?

  戚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曲砚浓。

  “也,也没说太多。”

他支支吾吾,“就是说,您有一位意外过世的道侣,他是为了您而死,您、您很爱他,一直很怀念他。”

  曲砚浓听见假山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早就知道有人朝假山的方向走过来,甚至早就知道来人是申少扬,只是不以为意,没兴趣揭穿罢了。

  听说戚长羽偷偷在背后和侄子说起她和卫朝荣的故事,她也不意外,被申少扬偷听到,她也没什么所谓。

  可是申少扬在假山后面偷偷听着,忽然很震惊地吸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偷听的是位化神仙君,到尾音才想起来遮掩克制,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在惊讶什么?

  是没想仙君居然会有道侣,还是没想到仙君居然也会怀念死去的道侣?

  曲砚浓悠悠地旋着手中的碧色竹笛,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戚枫,心神却隔着假山去留意试图隐藏的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搞什么名堂了?

  “戚长羽连这个也和你说了?”

她似笑非笑的,以戚长羽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苦苦琢磨、赖以获利的经验传授给他人,哪怕戚枫是他侄子也一样。

  假如戚枫说的是真话,那必然是戚长羽又在寻思些歪门邪道,察觉到他自己在沧海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看,于是另辟蹊径,找新的出路去了。

  戚长羽打的主意不会是给她牵线搭桥拉皮条献美人吧?

  曲砚浓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古怪。

  献美人那一套对她来说倒不算稀奇,从前在魔门的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魔修在她面前自荐枕席,光是碧峡的同门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来她晋升化神,成了这天底下最强大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倘若她有这个心,整个五域都会争先恐后地为她办成。

  可这一套要是交给戚长羽来包办,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他会把戚枫教成什么样啊?

  “对,这首曲子就是他教我的。”

曲砚浓语气疏淡,抬眸望向戚枫,信马由缰地从回忆里翻出零星的片段,“吹笛、小调,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你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这样一个酷烈残忍、锋锐无匹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曲中闻折柳的闲情雅致联系在一起,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很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露给她的侧脸沉逸冷峻,“我只会这个。”

  那天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里的?

  她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归又是一点小小的口角,是针锋相对后的赶鸭子上架,明明当时也没有那么信任彼此,可又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默契,总是偷偷地任彼此越界。

  而她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凝神注目,十分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简陋竹笛,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怎么起调,等到第一声宫商悠悠吹奏,悠扬曲调便像是流水一般潺潺而出,流畅清越。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那些音修常常习练或推崇的任何名曲,与音修所奏的乐曲差了十万八千里,倘若说得刻薄些,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曲。

  只是一个普通人随意吹奏出的小调,充满了无序的田园野趣。

  听到这乐曲,很容易便能想象,误入一处凡人乡野,在牧童或渔人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曲调,只是静静聆听,就仿佛能感受到吹奏者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的珍惜和钟爱。

  “血屠刀”怎么会吹出这样的曲调呢?

  一个嗜杀成性、残忍冷漠的魔修,怎么会在竹林里折一支竹笛,认真又专注地吹响一支悠扬而充满生趣的小调呢?

  卫朝荣吹到一半,蓦然停了。

  悠扬欢快的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竹叶声。

  “怎么停了?”

她问。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

他很实诚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

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想吹,我可以把笛子给你。”

他说。

  曲砚浓根本就不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你的笛子根本没入门。”

她嘲笑他,“你能靠笛声攻击、魅惑谁?连一个凡人都不会被你迷惑到,随便哪个人稍微学一学,都能吹出你刚才的水准。”

  卫朝荣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吹笛子,并不是为了攻击谁,或者魅惑谁。”

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质朴沉逸,仿佛根本没指望她能理解,单纯说给他自己听,“我从来没有把笛声当作我的手段,我只是能感觉到愉快,笛声能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会吹笛子。”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他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方夜谭,是失心疯一般的疯言妄语,是她根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一件根本没有杀伤力、也不具备魅惑能力的无用之物,不就应该是浪费精力的废物吗?

  为什么要抒发心里的感受?

  愉快就是愉快,伤感就是伤感,传递出来,又有谁听,谁能听懂?

  纵然听懂,又有什么用?

  “因为我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利益和有用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

他没在意她质问的语气,沉思般想了很久,认真地说,“哪怕是修士,这一生也很短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死亡会突然降临,算计了再多的利益和用处,也抵不过一场意外。”

  “但是我的心绪是永远跟随我的,我有喜悦,也有苦闷,没有人能听懂,我融在笛声里,我自己也就听明白了。”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你想试试吗?”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另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太无用,不配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她这一生从没尝试过奏响什么。

  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分外古怪。

  “对,你想试试吗?”

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真是可笑。

  他能教她什么?他自己都是个没入门的半吊子,教她怎么吹半支曲子吗?

  她心里奚落着,可不知怎么竟也没说出来,伸出手,“给我。”

  卫朝荣很短暂地勾起一点弧度。

  他转瞬压下了唇角,又是那副冷峻沉逸的模样,把竹笛递给她,“你看好,是这么拿的……”

  他声音低沉缓和,不疾不徐,很用心地教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教会她,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学会。

  无关利益,也没有好处,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体会到那种得以抒发胸臆的陶然。

  卫朝荣的笛声是没有任何魅惑人心智的作用的,她很确定。

  可是她按着笛孔,断断续续地吹响不成曲的音调,间隙望着他专注沉凝的模样,却有那么一瞬,相信他的曲调真的会魅惑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察觉了,停下言语,也回望她,一瞬不瞬。

  没有太多交流,没有更多言语,她抬手,他搂紧了她,唇碰撞着唇,生硬急促地凑成一个吻。

  一个既激烈,又绵长的吻。

  她想她对他也许是真的着了迷,不然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她都觉得那么新奇,像是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送了我一支竹笛。”

曲砚浓忽然开口说,“很普通的竹笛,他自己做的,我直接给他拿走了,他也没拦我。”

  “后来时间长了,竹笛也坏了,再也吹不响了。”

  戚枫垂着头不敢看她,像是想回应,可惜半晌没吐出一句话,反倒把脸憋红了。

  “你会吹笛子吗?”

曲砚浓也不介意,问他。

  戚枫紧张地摇摇头。

  “我当初也不会,他说要教我,结果教了半支曲就没了。”

曲砚浓笑了起来。

  卫朝荣教完了他会的那半首曲调,听她吹了一遍,点了一下头,语气寒峭如冷夜里的星火,话里藏着话,“你学会了这半首,接下来的半首就可以自己编了。”

  她愕然看他,始知这人还记着她的奚落,到最后图穷匕见,方才见一点锋芒。

  “那你可等着吧。”

魔女冷笑着放狠话回应他。

  后来她把那支简陋的竹笛带走了,学会了他那荒疏的半首曲调,一直一直都记得,常常拿出竹笛久久地凝望,可从来没有吹响。

  “不过,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

曲砚浓微微一笑,“那首小调,我真的编出了后半首。”

  虽然,这后半首是在天下第一音修的帮助下编撰的,可毕竟也是她写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阆苑曲》。”

曲砚浓说,“当时是在这附近编撰完成的,因此我后来占下这片地方,筹建了阆风苑,再后来就有了阆风之会。”

  很淡、可又无比清晰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之所钟,她问戚枫,“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

  没有因由,也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是真正的戚枫也好,是檀问枢伪装也罢,她都不在意。

  这一刻,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午日,他手把手拿着笛子,教她吹半首曲调。

  和他做同样的事,让她觉得离他有点近。

  戚枫紧张到咬着嘴唇不放,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卡在喉咙口,硬是发不出。

  曲砚浓静静看着他。

  “轰——扑通!”

  一声闷响。

  申少扬像一颗会弹跳的水弹,不知被谁从假山后面一口气抛掷过来,轰然撞在地面上,带起一阵烟尘。

  他狼狈地在地面上扑腾了两下,翻身跃起,左看看右看看,干笑,“曲、曲仙君,戚枫,这么巧啊。”

  戚枫被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曲仙君的对话,虽则不确定申少扬到底听到了多少、能不能猜到其中意味,还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曲砚浓握着竹笛,挑起眉。

  “这么巧?”

她似笑非笑,“偷听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真是够巧的。”

  申少扬一惊,旋即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又恍然。

  “这个,这个嘛。”

他尴尬地笑了笑,“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没办法的。”

  戚枫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申少扬一眼,垂下头,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说说吧,”曲砚浓意兴盎然,“偷听了这么久,忽然跳出来打断,是想做什么?”

  “要记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幽幽地说,“否则,忽然被人打断回忆,我可是会暴怒的。”

  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突然跳出来打断的,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得可起劲了,可谁能想到,就在曲仙君对着戚枫说出“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指间的灵识戒骤然发烫,就那么一瞬间,控制着他的身躯猛然发力,像是个麻袋一般被人甩过假山,轰然落在曲仙君面前。

  不是他想过来的,是前辈、前辈把他丢过来的啊!

  可前辈就这么把他扔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灵识戒冰凉得可怕,没有半点回应,申少扬猜不透前辈的意思。

  现在曲仙君问他过来干嘛,申少扬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前辈真是太奇怪了,他内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不主动找曲仙君、还不许他去找仙君,偏偏又总是因为仙君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吃了一坛又一坛老醋呢?

  在曲仙君笑吟吟又冷冰冰的注视下,申少扬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说,“我过来是因为、是因为……”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申少扬一闭眼:“是因为我也想和仙君学吹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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