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乔夫人转了回来。 她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丫鬟上前去扶她,却被她猛地一下推在了地上。 那丫鬟脸露痛苦,却嗯也不敢嗯一声地爬了起来,又去扶乔夫人。 这一次,乔夫人呆呆地由那丫鬟扶了,眼睛却死死盯着坐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半晌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乔夫人,”林夫人见她额头有细细的汗冒出来,人像脱虚了般的摇摇欲坠,不禁担心地道,“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向活泼敏捷的乔夫人转头望着林夫人,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凝神道:“我是有点不舒服!”
林夫人忙道:“要不要请个大夫?”
说着,就要起身,“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去!”
乔夫人猛地抓住了林夫人的手臂:“不,不用。我只是吃坏了肚子。对,吃坏了肚子。四夫人送的新鲜桃子……” 林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乔夫人的力气很大,抓得她手臂生疼,说话语无论次,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可她说没事,自己又何必多事! 想着,她不露痕迹地把手臂抽了回来,笑道:“您要是不舒服就做声。我也好去叫大夫。”
乔夫人点了点头,瘫了般地半倚在太师椅上。 十一娘看在眼里,隐隐觉得元娘定是把乔莲房的事告诉了乔夫人。 那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呢? 她睃向大太太。 大太太和身边的甘夫人有说有笑的。 十一娘正要转头,看见大太太站了起来,低声和甘夫人说了几句,甘夫人笑着点头,她进了花厅,叫了一个小丫鬟:“带我去净房。”
又吩咐落翘,“你随我来。”
落翘曲膝行礼,跟着大太太,由那小丫鬟带着去了花厅后面的净房。 大太太在净房前停下,塞了一个小小的银锞子给那丫鬟:“你不用在这里服侍了,我不习惯。”
小丫鬟望了落翘一眼,喜滋滋地接了银锞子,退了下去。 大太太就低声吩咐落翘:“你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人来了,就在外面等我。知道吗?”
落翘忙道:“知道了。”
大太太微微点头,站在净房门口四处张望了片刻,见周围的确没人。然后一个人从旁边的角门出去,穿过点春堂,匆匆去了小院。 穿堂的台阶前站了两个婆子,正踮了脚看热闹。见大太太过来,上前行了礼:“您这是要去哪里?我们四夫人早歇下了。您有什么事,还是明早再说吧!”
立刻有人喝斥道:“天黑着,你的眼睛也跟着瞎了不成?”
两个婆子立刻畏畏缩缩地转身恭敬地喊了一声“陶妈妈”。 半明半夜的穿堂里,一个穿了官绿色妆花褙子的妇人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正是元娘身边服侍的陶妈妈。看见大太太,她脸上添了笑容:“大太太,您来了!”
大太太点头,急不可待地朝前走:“元娘怎样了?”
“正等着您呢!”
陶妈妈一面应着,一面陪大太太进了小院。 小院里黑漆漆的,只有正屋的屋檐下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有个小丫鬟立在门前无聊地掰着手指甲,看见有人来了,她立刻睁大了眼睛,很警戒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
陶妈妈应着,大太太就看见那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转身推了门:“四夫人刚还问了!”
陶妈妈点了点头,服侍大太太进了屋,转身对那小丫鬟严厉地说了一声“小心看着”,然后反手关了门。 门轴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幽远,把那小丫鬟吓了一跳。 元娘歇在西边的厢房临窗的镶楠木床上,看见大太太,她嘴角绽开了一个笑容,在莹白的羊角宫灯下,柔和又恬静。 “陶妈妈,你把东西给娘。”
她轻声地道。神色间虽然很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陶妈妈应声,将那件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拿了出来。 大太太接了,却叹了口气:“你又何苦这样……乔家可不是好惹得。”
“娘,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元娘微微地笑,乌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如古井般深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们以为我病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我要是不挑了最硬的那个敲碎了,只会后患无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是认真论起来,这圈套虽然是我设的,可她要不是想着去侯爷面前显摆,又怎么会上当?怎不见其他人家的小姐来凑热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急切。怨不得我!”
大太太没有做声,显然是同意女儿的说法。 “这件裙子您收好了。”
元娘笑道,“免的被有心之人找了去,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太太点头:“我省得。”
然后当着女儿的面,把自己的裙子脱了,把那条裙子穿在了身上,又把自己裙子套在了外面。 乔莲房没有大太太高,那时候的裙子又都是大褶,大太太这么一套,竟然还真看不出里面又穿了条裙子。 “侯爷是什么意思?”
她穿裙子的时候问,“可同意了你的主意?”
元娘答非所问,笑道:“太夫人同意为谆哥向姜家求亲了!”
大太太脸上露出几份惊讶,很显然没有想到元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犹豫道:“那侯爷……还有继室的事……” “现在不是时候。”
元娘笑道,“先把这件事处置好。那件事不急。就是急,也急不来。总得等我死了吧!”
她嘴角一撇,表情里就有了几份讥讽。 大太太看着眼睛一红,忍了片刻,终是没有忍住,眼泪扑扑落下来。 “娘,您别这样。”
元娘拉了母亲的手,“我找您来,可不是为了惹您哭的!”
大太太胡乱地点头,掏了帕子出来擦了眼泪:“你还有什么事?我听着呢。一定帮你办到。”
又忍不住抱怨,“我真是不明白。姜家门生旧交遍朝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不知道多荣耀。侯爷为什么死活不同意?要是他早答应了,又怎么会累得你……”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难道他真有什么想法不成?废嫡立庶,那可是触犯了大周律令的,会被御史弹劾的!他难道就不怕百年之后声誉受损吗?”
“娘,这么多年了,您难道还不明白。”
元娘笑道,“要是那律令真那么有用,何至于再设个都察院?”
“也是。”
大太太心有不甘地应道,神色间颇有些无奈。 “所以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和姜家结亲。”
元娘表情淡淡的,“到时候,谆哥有了这样强有力的岳家,谁也别想动摇他世子的位置。”
话到最后,已是掷地有声。 “嗯。”
大太太点头,“你可想好了给谆哥定哪一房的小姐?我看在翰林院任掌院学士的姜柏最好。他现在已经是掌院学士了,要是不出意外,入阁拜相那是指日可待。”
“嗯!”
元娘微微颌首:“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家有个幼女,而且是嫡出。今年刚两岁,和谆哥的年纪也相当。至于王氏,我已派人带了重礼到太原府,加上我们家愿意和王琅结亲,相信她不会拒绝为谆哥做保山。”
大太太有些迟疑:“茂国公府毕竟是没落了,让王氏去做保山,也不知道姜家的人会不会给她脸面?”
又怕女儿以为自己不愿意,解释道,“我倒不是舍不得几个女儿,是怕白白便宜了那王家人!”
“有些事您不知道。”
元娘笑道,“那王氏虽然出身贵胄,在姜家却做低伏小,极会做人。当初姜柏在燕京任庶吉士的时候,姜柏的夫人身患重病,她不仅衣不解带地在一旁服侍,而且还四处为姜柏的夫人求医问药,拜神参佛。后来姜柏的夫人吃了她寻来的药方病愈了,对王氏就不是一般的亲昵了。我曾经让人给姜家递过音,姜家婉言拒绝了。要不然,我何必要去求她从中说和。”
“这些事你比我明白。”
大太太笑道,“你拿主意就行了。”
元娘就沉吟道:“娘,三位妹妹的婚事,您可要操操心了!毕竟,长幼有序!”
大太太眼角一挑,脸上流露出几份冷峻:“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元娘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表情中第一次有了怅然之色:“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偏偏就她留在了花厅,偏偏这事就成了,偏偏她一点也不慌张……原来还想看看的……时不予我……现在却只能选她了。只望老天爷保佑,怜惜我一片苦心,她表里如一,我没有看走眼……” * * * * * * 就在大太太和元娘说着体己话的时候,三夫人借着给太夫人上茶的功夫使眼色和五夫人去了花厅。 “……从南京快马加鞭运来的,每条花了二十两银子,突然一下子全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三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要不是我和刘记的人相熟,今天可就出大洋相了——第一次办家宴,太夫人亲点的鲥鱼竟然没上!结果我一查,说那个当差的是你娘家陪房的外甥。说实在的,我们娘家又不是从什么地方迁来的外来户,娘家的差事都要请外人,怎么会跟到徐家来当差。五弟妹,这件事我实在不好插手,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的好!”
五夫人笑道:“三嫂放心,要是当差的是我的人,我一定会给您个交待的。”
“看弟妹说的。”
三夫人笑道,“我也不是要追究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太蹊跷了!你也知道,家里的事我刚接手,难免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难免有人给我下马威……我不处处小心不成啊!”
说着,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希望四弟妹早点好,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能早点把这担子交出去啊!”
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五夫人微笑着听着,正要说几句客气话,突然花厅檐下有人惊呼:“乔夫人,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