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晦暗,如泥上斑驳,日久渐消。
世间唯有利益如同日月被人不追逐,玖苑仆役需要重新充盈,底层奴仆因此热闹纷嚣。 锦苑花厅,小厨房炖煮半日的山鸡松茸补汤,盛在天青色瓷碗中,滚烫的鲜意令王氏眉目舒展。 自那夜在玖苑摔了一跤,腹部便隐隐作疼,未得好歇。扫了眼伺候的仆妇,也终于肯给个好脸色。 “今日汤不错,给二爷备些晚间用。”“刘氏,送些忠心的丫头去玖苑,让五娘子挑几个伺候。想来经此一事,她会忌惮家生子。外面采买的又不懂规矩,务必选些调教好的送去。”
刘氏仆妇心领神会,叠声附和。 玖苑半大不小,院中一汪缸池红鲤戏菱,两侧多栽青竹花木,清风一过,沙沙如铃。 五娘爱在竹窗读书,再穿一袭素白纱衣,宛若潇湘妃子。瑛兰怕她受寒,窗门遮掩了大半,烧炉煎着药茶,令室内温热湿陈却不会气闷。 姜五咽下喉咙咳痒,脸色又白了两分。折信递出。“瑛兰,你午后走一遭齐国公府,将此信交予一位时安大人,若难见到便多使些银子。”
捏着纸信,瑛兰心中忧虑,齐三郎君已不堪良配,蜜儿又叛主,五娘为何还要继续同齐三郎君私相授受...... 姜五见她迟疑,知瑛兰稳重,待她也并不事事顺从:“那幅手串同玉簪,本是赠给齐三郎君物件。蜜儿既敢私藏,未必不敢使花招糊弄于我,我必要求证一番。还请瑛兰姐姐助我寻得真相,不做那眼盲心聋之人。”
“五娘所思周到,姑娘的手书可不能胡乱了去。”
瑛兰咬牙气急,垂眸羞愧。她身为五娘管苑侍女,本有引导之责,却因为受了蜜儿的排挤讽语,竟真的不再劝诫,任由蜜儿胡作非为! 望着以往一叠叠纸信,姜五恼意难消。“东香坊大街的姐儿拨弄一首新鲜词曲,冠上齐三郎的名号都能被称为才女,身价备涨。没想在我这也是如此,‘齐三郎君’名头当真好用,也不知他本人可知晓?呵......’ 何其荒诞,这一叠叠蜜儿递传的缠绵悱恻的书信,跟那坊间荒腔走板如出一辙。借着齐三的名,谋财害命!想来那人诵读回信时诵定洋洋得意,自命不凡,怕是比姐儿掏空了恩客行囊还要简单! 思来,直让人由心底作呕。 “五娘,您别思虑太甚,保重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没事,这里点个火盆。”
一张张过往信件被点燃,火盆明明灭灭,尽数付之一炬。 “唧唧,唧家。”
在树间觅食的金丝雀忽然飞入,落在笔架上,半歪着短喙,冲着火盆叫嚷。 “小东西,连你也嘲笑我。"姜清甜口中埋怨,又捏碎糕点放置手心喂它,被啄的掌心酥麻微痒令她迟疑一瞬。 “五娘子,锦苑刘妈妈来了,让您挑选几个得使的婢女。”
瑛兰见来人,脸色凝重。
“进!”约莫二十多人鱼贯入室,神色恭谨。唯有锦苑刘氏仆妇本着得力管事姿态,矜持等着五娘子上前寒暄。 微风拂过无声的沉默,刘妈妈狐疑望去,案前少女举止轻慢撕纸焚书,明明是天怒人怨的举措,却因似幽似怨眉眼令人止不住生怜。 她恍惚想到前顾夫人,听说是个明艳佳人,只因粗鄙诗书,不懂规矩,为二爷所厌。五娘肖似其母,倒是比其她几位姑娘都生得好些。 她几步上前,略识的几个粗字,见那一本写着西x夜话、绣楼佳x、狐娘异志,都是些书生爱上官宦小姐,狐妖报恩,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香艳话本。看这灰堆厚度,怕是有几十本,不免心生鄙夷。整日跟着隔壁许府姑娘痴迷这种话本,怪不搞什么遗书殉情?她们嫡七娘子,可不会看这种下作的东西。 “五娘子,夫人说了,您苑里可再添置两位二等,四位三等洒扫婢子。您看这些丫头年龄十岁至十八不等,都是精心调教过......” 刘妈妈干巴巴说了半天,见五娘不疾不徐焚烧话本,活像头等大事,一点都没被别人窥见的羞耻,脸皮可真够厚的。 半刻钟后,少女烧完最后一张纸。轻掸衣袖尘灰,她扫过一片战战兢兢的婢女,此刻她主宰别人的命运。 “奔波一场,瑛兰,先赏他们每人一百文。”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五娘第一句话竟是赏钱。刘妈妈错愕万分,我的乖乖,知道玖苑财大气粗,也没到这花钱打水漂听响地地步吧。 “五娘恩慈,回话务必尽实。”
瑛兰眉梢未抬的把一串钱分下。
“得了钱,你们想用在哪里?”姜五端着汤药服下,眉黛苦皱几分,众婢却觉得她如画上散财童子喜人。
一名纤柔清丽衣着鲜亮的少女如此道:“奴婢自己管账,支取。”“奴婢攒钱给自己赎身。”
“要大吃一顿。”
“奴婢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各种回答不一。 姜清甜未曾表态,又问:“若我掉进水里,你们该怎么救我?”
众婢女不明白假设,却纷纷回答:“奴婢跳水救娘子。”
“奴婢会去喊人。”
“奴婢会游泳。”
“有奴婢在的地方,不会让娘子掉水里的。”
说话的少女憨笑的下颚还带着婴儿肥,四肢结实。
“之前贴身伺候的婢女偷了银钱被逐出,我很难再相信你们,若你们入了锦苑,得做半年洒扫仆役,才能入屋伺候。”姜清甜快速扫过众人神色,果然见有人不情愿,皱眉或张望,迟疑断续的回答:“奴婢愿意。”
姜五心里有了想法,这才看向刘氏:“这些人身家何处,且报呈一遍。”
刘妈妈疑窦丛生,也不敢怠慢。 姜五:"甄宝、初乐,还有这四人也留下。" 刘妈妈目光随着指尖移动,心神大乱,夭寿了,五娘子竟然留了四个家生子,两个外来。 “五娘子,您再细细挑挑?您看这几个,模样都是出挑的,贼俊俏。”
姜五淡乜着她:“我又是不是男儿郎,要她俊俏好生养?吴侬软语会唱曲?刘妈妈可是吃昏了酒,当我这唱戏呢!”
尾音轻哼,见了脾性。
“哎,老奴胡言乱语,不过......”刘妈妈轻煽自己嘴巴,还欲辩解,初乐忙上前搀扶刘妈妈,“刘妈妈可不是醉了,单是老子娘的酒席就吃了二两,您可别在这胡诌了,拂了五娘兴致,夫人定是绕不了您.......”一边说着,一边扯着人往外走。 瑛兰领着人下去,“你们在玖苑做事,便是进了福窝,但若有人背主,前头的便是例子,头七还没过,有心的可以去烧些纸钱。”外面采买的脸色懵懂,几名家生子脸色骤然煞白:“奴婢不敢。”
房间再次幽静下来,姜五望着熄灭的火盆发呆。 甄厨娘是有本事的人,轻易拉拢不得。张婆子守着二门的肥差,听说跟祖母那里有些牵扯,而双生子听风听雨是外院的,底细不明,另外两个左右年纪还小。 不过利益永远左右人心,是忠是奸,只看背叛的筹码够不够丰厚。比如蜜儿,呵呵,举人娘子,可是不错的名头! 她现在急需人手,却也只能放慢步调, “果然,只有月白你不会背叛我呀。”
“不过,怎么又胖了。”
金丝雀在少女指缝中抖动伸长脖子,不满的唧唧几声。 等了四日光景,竟无只言片语传来。 竖日,姜五早早去给老夫人请安,倒惹得荣缕堂侍奉婢女异色连连。 少女脸色泛白,如苍松翠柳。“祖母容情,孙女这几日梦中辗转难安,恐因蜜儿伤了心神,便想着去洞悬山礼佛,求佛祖保佑全家平安康泰,再无波澜。”
姑娘孤身出门,易惹闲事,林老夫人自然不愿:“你身子骨弱,哪值得特意颠簸一趟,打发个侍女去求,多添些香火钱,佛祖自会垂怜!”
姜清甜喉咙一噎,这手法一如既往简单粗暴。 若是此前,她定不愿在林氏眼前低了头颅,只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