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缙,晏京。
宵禁三刻,西城学士府后院。 “咔嚓嚓…...铛!”东南厢房,伴着碗盏落地碎响,烛泪摇晃跌落高瓶矮案。 少女寒凉的指尖捂住唇瓣,旋即闷声呕吐。 一朝神醒,恍然如梦。 身死三载泥销骨,魂游灵散不知春。 亦梦亦幻? 重回三载? 一念至此,腹部痛似火燎,像是毒药发作。 她两鬓急汗,步履仓惶,佝着身躯趴在铜盆上,灌了一肚油腻皂水。双手并指扣喉,自虐般的手法导致胃水不断翻涌…… 数息,姜五呕地两眼翻白,宛如离岸脱水的鱼。 忽听门外“吱呀!”
声迅猛且急,错杂足音紧逼,似登堂鼓骤急,声声扣心弦。
边窗笼中金丝雀被惊魂叫嚷,姜五诈尸般跳脚,奔至桌案狠狠抓住一叠纸。 满室烛光中,一纸遗书字字堪怜。 “未报郎君,生死相许......” 揉碎成团,满纸荒唐。 唇边溢出破碎的讽笑,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随着“咣当!”声,一众挨踵推门,涌入五六人,好不喧闹。
“姑娘睡前爱喝一盏茶水,奴婢端着煎茶的物什进屋,便看见姑娘昏迷在地,怎么都叫唤不醒,桌上还留有一封遗书......” 那婢子回话时不时侧头看向夫人和主君,神色惶惶。 “咦,五娘这不是醒着呢!”有仆妇诧异叫嚷。
婢子见姜五如见鬼,惊得咬破舌尖:“啊,五娘子,您醒了?奴婢刚......” 姜五眸光木然扫过,定在人群中身姿雅正的男子身上。从入睡中惊起的姜家二爷身覆寝衣宽袍,腰间系绳凌乱,一边襟口掖在领下......看着倒似急忙模样。 继母王氏率先开口:“五娘,你苑里的婢女说你欲轻生?可是因齐家郎君薄情寡义?才生了这等心思?”忧眸看向男子,细声柔语:“夫君,五娘素日才情绝艳,孤高自许,轻生应是冲动之举,好在悔意及时,幸而未铸成大错。只怪妾身素日忙碌中馈,竟未曾多留意女儿家心事,听得流言蜚语便耿耿于怀,不然也好提前开解一二。”
姜二爷正值盛年,一双薄唇偏是无情也动人。他眼露薄怒,暗声低斥:“未成定论之事,怎能如此消极,用这般不入流的手段,与低门贱户何异……” 出口即是斥责,听的听得姜五眼前晕黑,舌尖酸苦。 亲娘早逝,亲爹娶了后娘,她自是碍眼。 若非她身死后,寄生做了一回鸟儿,将后事活了一遭,将众人虚伪假面看的通透,听得亲人讥讽亦要对自己心生鄙薄。 她抖着纤薄的颈背,洇出一团清泪:“爹爹,什么毒药?女儿刚才只吃了这婢女端来的灵沙臛,便觉得腹中绞痛,头晕体乏。遂想遣人求医,却不想,这婢女竟关了房门跑了出去!呜呜......幸好女儿平时看了些杂学医书懂得自救,否则,恐是再也见不得父亲了!呜呜呜.......” 姜五扑拥上前抓住父亲满怀惊恐寻求庇护,不停抽噎的喘息,似那嚎啕大哭的三岁小儿。 盯着少女苍白小脸,姜瑜心中一痛,僵硬拥住她单薄的肩骨,微妙的情感萦绕在胸怀。“贱婢信口雌黄,包藏奸心,把她绑起来审问!”
“五娘说谎,明明是你指使奴婢买的相思子......二爷明鉴,真不是奴婢......”锅从天降,本是出门求救的蜜儿连忙辩解。 五姑娘为何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眼看夫人身后王氏仆妇大手探来,她下意识逃窜求饶。 仆妇咒骂:“呵,贱婢,还敢躲!”
“啊!”
蜜儿仓惶躲避,纳布鞋底突然一滑,直向仆妇扑去。那仆妇惊慌中胡乱抓住一人,想要保持平衡,却没想手下人臂膀绵软无力,一拉扯就摔倒在地。
“夫人小心。”提灯婢女急忙去扶倒坐在人群中的主母。
“夫人!”意外来的太快,姜瑜急欲搀扶,却女儿绊住了手脚。 “喝...爹爹,嘶...我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鸾奴!鸾奴!”
眼见女儿晕眩在怀,姜瑜眉头紧皱,抬臂抱起将女儿搁在闺床。 “大夫呢?还不着人去请!”
一阵阵嘈杂四起,没个清净。 姜五于梦魇中眉头紧锁,沉重失力的四肢又回到将亡之际,神魂羽化附着金丝雀,它舒展着白色双翅落在檐角,听见满府婢女仆役窃窃私语。 “哎,听说没?五娘子昨夜自绝而亡,还留书痛斥未婚夫婿枉顾礼法,不堪婚配。”
“谁说不是呢?外面可都传的有模有样的。听说那齐三公子不过舞象之年,就留情窑女。啧啧,还偷偷生了个庶长子出来。前几日那女子还去国公府门口闹了几场,这才传到五娘耳里,五娘能不气吗!”
“所配非人啊!五娘的婚事本是圣人赐婚的,此事一出,别说二爷恼怒,便是圣人那又岂能善了!”
“可那国公府也不是好惹的,皇后娘娘还是老国公的女儿呢,圣人说不定会息事宁人?”
“哼,就算圣人不斥责,定远侯府岂会善罢甘休,就连二爷这个女婿,也讨不得好。”
“嘘!可不敢深提,说来说去,最倒霉的还是我们家二爷,身负丧女之痛,还要去御前请罪!”
消息像煽动翅膀的鸟儿,传遍茶余饭后,酒馆深闺,引得多舌之人恶语揣测,皇权降罪,自此齐国公府声誉一落千丈。 姜五懦弱自绝的行为,反而成就姜氏翰林学士府忠贞刚烈的美誉,使得姜瑜在文人一脉中清誉满载,成为文脉表率。 而真相...已黄土之下,她不过只是想用自绝换取退婚的筹码,怎想竟被恶人换成真正的毒药。 鬼魅魍魉,埋葬她的愚蠢至极。 再睁开眼,和曛日光透过轩窗洒下一地光晕。 少女窝在锦丝被中,眨巴肿痛的眼珠盯着上方。这绣着红鲤戏莲图的青幔帐顶,为何连洞眼也纤毫毕露? 难道以前绣房就是这样糊弄她,粗针戳的下等品? 须臾,她揉眼看向窗前黄金镂空花纹的鸟笼里,粗短的金丝雀胖成玉丸,一啄一啄点着头颅,憨态可掬。 少女咕囔:“又胖又懒又馋,不知害我飞的多苦。”
云纱风动,婢女身影由远及近,服侍少女半坐起身。“五娘,身子有没有不舒服?肚子疼不疼?喉咙怎么样?能说话吗?”
婢女忧心询问,一边将药碗递上:“好在大夫说了,五娘福泽深厚,药毒未深,将养几日能好。二爷连着几次遣人送来补品,问您近况,还是念着您的……”
一番絮叨叮嘱听得姜五发虚,瑛兰是母亲为她挑选的丫头,端方严谨,可她不耐人管束,素日疏远瑛兰,这几日更甚将她逐到下人房,却是她有眼无珠,识人不明。 不由病气含糊道:“瑛兰姐姐,鸾奴...呜...好怕再也见不到你。”她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后悔,上辈子瑛兰被遣出姜府,一直在孤山守着自己的坟茔,不离不弃。 少见五娘哭诉,鼻尖晕红虚弱样子令瑛兰止不住心疼,气恼也减了几分。 姜五皱眉吞咽药汁,还未咽下,绵痛的肠胃又将药液呕出,陆陆续续折腾喂了三碗药,还没吐的多,整个人虚脱的瘫在床上。 老夫人房里红苕却是又来传话:“五娘子,老夫人请您去正厅叙话,事关昨夜险情。”
瑛兰忙道:“红苕姑姑,姑娘身子弱,老夫人可否宽容几日?”
红苕虽笑着:“五娘子若起不得床,便让仆妇背去,婢子可不敢违了老夫人之意。”
姜五盯着红苕,直盯的人发毛,方道:“为我梳妆。那就劳烦红苕姑姑背我吧,可莫要把我磕着摔着,若是磕破一丝血皮,红苕姑姑知道规矩吧。”
红苕心口一噎,垂下厌弃的眉眼。 姜五娘的规矩谁人不知,人欺她一寸,她欺人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