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和上班早高峰那种"斗志昂扬"的精神头截然相反,下班的晚高峰人流,总是隐隐透出一股子疲倦感. 劳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地跌、公交上不经意间的互相照面,仿佛总能加重彼此归心似箭的焦躁念想. 一辆绯红色的出粗车,缓缓驶入一条标有“复兴中路”路牌的道路,车子刚过路口弯道,便即停下. 未几,但见后座右侧车门一开,一条大长腿跟着露出一头黑发的男子背影从容地从车上踏下. "啪——" "呋——" 当他整个人下车,车门一关上,出租车随即发动引擎驶离了路边,那男子的面貌亦随之显现. ——正是蒙践. 他望了一眼那驶去的的士,左手捋了捋挂在左肩上扁平的背包背带,脚步一挪,沿着步道朝前方不远处一幢看上去岁月很老的法式建筑走去. 昏黄的路灯,照射着他茕茕而行的身影,一片片枯黄犹似鸭蹼的树叶,从他脚下踩过,又被风儿吹起,飞扬于街沿. 萧索,而又寂寥... 到得那栋建筑近处,却见两扇甚是气派的漆黑栅栏铁门闭合着横在他面前,蒙践也不看它,径自抬手朝镶在门一侧花岗岩石柱上的灰色按钮上按了下去又松开. 如此反复操作两次后,便不再继续了.少顷,一道人影由远渐近地从铁门里头快步而来,片刻后即来到蒙践眼面儿前. 那是一个年纪看上去约莫有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平平的相貌搭配着身上一件略显老旧的灰色布衫,让人第一印象就认为是个敦厚本分,甚至是很好欺负的老实人. 然而,见到他的蒙践却没有任何轻慢之相,开口说话,语气中还微带恭谨,颔首道:"彭伯." 被他唤作"彭伯",一见到他便喜动颜色的灰衫男子亦是欢声道:"少爷,您回来啦!" 说着用钥匙卸开闭锁在铁门中央的粗长门闩大锁,打开了门,将微笑着,对被他称呼为"少爷"而处之泰然的蒙践迎了进去. 进门之后,但见一条灰白的水泥曲径蜿蜒向前,朝它延伸的方向望去,那幢法式建筑正是它的尽头. 蒙践进大门后朝那建筑没走几步,便见他口中的“彭伯”已拴锁好大门快步跟上,打量着他的双肩背包,起手道:"少爷我来帮您拿吧!" 蒙践忙侧身让开,道:"不用不用,都说了几遍了,您是长辈,怎么能让您帮我拿东西呢!" 彭伯欢喜的笑道:"长辈关爱小辈不也是正常的嘛!" 二人相视一笑,蒙践也不与他继续在这个话题绕驳,边走边道:"妈这两天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听我话一直好好休息?" 彭伯含笑道:"夫人她您还不了解吗,能每天按时午休已经很难得了,让她完全按您所说的做,呵呵..."话到此处,笑而不语. 蒙践亦微笑摇首,望着前方夜色下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通明灯火,道:"那您和福妈妈呢?最近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 彭伯笑道:"老头子跟老太婆健朗得很,让少爷您操心了." 蒙践谦笑一声,摇了摇头. 转眼间,主仆二人便来到这栋建筑下乳白色的房门口. 从外朝里看去,只见瓷砖铺地,吊灯挂顶,跨过门槛步入其中,一股股民国时代特有的装饰装修风格气息扑面而来.蒙践与彭伯刚过玄关,就见一身材微胖,腰系围裙,满头银发,瞧着很是上了年纪的媪妪健步而来,迎笑道:"少爷回来啦!" 蒙践亦是迎面笑脸,唤道:"福妈妈."说话双臂一张抱了抱她,目光望向她身后一位款步而来,年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雍容妇人,上前又唤道:"妈." 那妇人自是蒙践之母——史月华. 史月华柔笑道:"来,"举手作势便要将蒙践左肩上的背带取下,蒙践身子向前微微左倾,顺从地将背包卸到母亲手上. 史月华往蒙践身后进门方向打量了一眼,将儿子的背包往角落一处的红木挂衣架走去,接着道:“织娘她人呢?怎么没来呀?" 蒙践不动声色,道:“哦,织娘她那个来了."说着脱去外衣,道:"我今天找她的时候她身体不怎么舒服,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后来问了她才知道的." 史月华挂好了背包,边折返边道:"噢~那是应该先回去好好休息不用来的,你后来送她回家了吧?" 蒙践"嗯"了一声,朝厨房步去,想是洗手去了. 斯时,但听史月华唤道:"福妈,把菜都端上来吧!" 那先前和蒙践拥抱的媪妪从另一侧应声而出,道:"哎,好."说着便亦往厨房而去. 明黄色光亮的欧式吊灯下,一张长方形的餐桌置于其下,灯光映衬下的白色桌布,即使被盖了一层透明的一次性桌布依然显得格外古朴悠悠. 斯时餐桌上菜色不多,却也甚是丰盛,史月华与蒙践母子一边进餐一边唠嗑工作生活,家长里短,直是一派母慈子孝之象.约莫四十多分钟后,母子二人终于用餐完毕,开始着手收拾起来. 蒙践帮着福妈将一次性桌布有条不紊地归拢起来,史月华道:"墨墨,你先去厅里或上楼休息去吧,这里有我和福妈,你在反而打扰到我们." 福妈在一旁亦微笑道:"对呀少爷,我和夫人都已经习惯默契了,您上次帮忙反而速度慢!" 蒙践分别看了看俩长辈各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耸了耸肩,道:"好吧,那我上楼去了.你们忙完好好休息看你们的电视吧!" 言毕身子一转,便踏出了饭厅. 福妈瞧着他的背影,一脸慈母笑,道:"这孩子..." 史月华亦是含笑摇首,没再说话. 遂儿子而言,一切收拾停当的史月华,此时乖乖坐在客厅中央三张沙发里头的中位上休息. 然而她却并没有打开茶几前方的宽屏电视机,而是报纸一张,静静品阅. 脚步声渐近,福妈将一杯黑茶端放在茶几上,道:"夫人,怎么不看电视呀?" 史月华眉眼一抬,与她目光柔和地对视了一下,笑而不语. 福妈似是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失笑道:"瞧我这记性,真是..."说着退了下去. 夜色深深,虫声鸣鸣. 在这栋法式洋房二层朝南位,忽见一缕缕若有若无的云烟,自朝南方向的一侧窗户里源源冒出,飘扬开来. 空气里,好似在一个刹那,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 一阵琴音,仿佛是为了陪伴那缕缕薄烟的孤独,又好像是被那股股清香衬托牵引,从那窗户内,幽然响起. 舒缓大气的宫调,宛似一张华丽的地毯,由远及近铺陈而来,静静候待着踏入它的宾客惠临... 然而嘉宾未至,像是骤然遭逢了什么大变,激昂的徵调悲愤而起,登时将那先前的中正柔和之气击破地一干二净. 便是窗外那阵阵闲逸的虫鸣,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狂风暴雨一般的声浪惊灭消弭. 底楼客厅里,一直闲雅阅报的史月华霍然收报站起,秀眉微蹙,抬首望向二楼南边儿的一扇房门. 忽而,坚毅中略带一丝悲壮的商调,无中生有一般,在一个瞬息间扑灭了那股熊熊怒火,仿佛适才的那阵激愤肃杀,不过好似一个不守规矩的捣蛋鬼,在进入一个井然有序的地方大闹了一场后,悄然而退. 只是,那声声坚定坚决,竟是渐渐化作了悲泣羽声,终不可闻. 不知何时,从窗户里向外一直飘着的那看似永不断绝的云烟,已然不见丝毫踪痕. 空气中的香韵,也似追随自己的挚爱一般,随着那戛然而止的琴韵,消散殆尽. 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原本在沙发前的史月华,此时却是伫立在通向二楼的古色古香卷带式楼梯口,一动不动地始终望着那道房门,眼中流光闪烁,复杂难明. 福妈悄声来到她身边,抬头纹深深皱起,道:"夫人,少爷他..."她随着史月华的目光望向那道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房门,犹疑了一下,接着道:"他今天是换曲子了吗?" 史月华蹙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没有,依旧还是《平沙落雁》,只不过..." 福妈话听一半,下意识地朝她投来奇询目光,却无有言辞. 史月华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漫了两步,道:"没什么了,"她轻轻拍了拍福妈的肩膀,道:"你早点休息吧." 福妈怔了一下,随即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点头应声退下了. 待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史月华忽然复转过身走了回去,瞧这样子是要立刻上楼去,只是她刚踏上一级,整个人却是突然驻足不动,若非她脸上神色一直变幻不定,像在斟酌什么,还道是被什么东西施了定身法. 这般维持了大概一分钟上下的光景,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料是想明白了什么,收回上楼的步伐,再次转身,莲步轻移离开了楼梯口. 对于绝大多数的上班族而言,相较于周末,同为双休日里的星期天往往要比前者更值得珍惜和把握. 珍惜把握什么呐? 当然是好好休养生息咯!毕竟次日,可就是号称一周工作日当中常常最为繁忙的周一了! 一阵略显陈旧低沉的电梯开门声后,蒙践踏步而出,现身在本不该在星期天现身的工作单位. 但见他出电梯后,并不直接朝自己办公的屋子方向走,而是来到楼道一侧的尽头处,用门禁工卡刷开了一间仓库,从里头拉出了一辆小推车和一个沾满灰尘的破损空纸箱,这才返往自己的办公地点. 刷开进入办公室的门,蒙践将推车拖拉至自己工位处,继而打开办公桌下的柜子,有条不紊地逐一取出置于其中的事物,转放到空纸箱中. 瞧着这副操作,竟是在收拾东西要走人的样子. 大约莫腾挪整理了有近十分钟左右,他把桌面上的一只盛有剩水的玻璃杯轻取轻抛丢在了此时已近乎满载的纸箱内,不再动作了. 窗外的太阳光,折射依旧. 蒙践凝视着自己的工位许久.转眼,又一一环视了其他人的工位,最后,在身子随着目光缓缓转动,环顾了整间办公室一圈后,他拖着已经有点儿分量的推车,缓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没有恋栈,没有追悔,更没有,一次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