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哪怕张晓瑛全身都裹在一件灰扑扑的外袍里，脸上遮得只剩眼睛，可是今日上晌才听过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
这位所谓的小张大夫就是早间遇见的小娘子！ 本来他以为说着那些陌生词语的小张大夫大概会跟她有些关系，比如是她的另一位兄长之类，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她本人。 一个十二岁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是在家织布绣花，却来这安乐堂在男子身上缝缝补补。 是了，他记得李暨跟他提过，安乐堂新来的小张大夫给一个得肠痈快要死的兵士开腹，切掉了化脓的烂肠子又缝好肚皮的事，可见她并不仅仅是缝缝补补，必要时还会划上几刀。 难怪她一点也不怕他们！ 因为她早就见识过各种血腥场面。 这简直太让卫靖震惊了，震惊到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完全不能思考，此刻的他表面看起来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内心却仿佛泛起惊涛骇浪。 而萧景烨觉得今日尽是奇遇。 被追杀不算，这虽不是他的日常，可也有过好几遭了。 让他觉得稀奇的一是拿精铁铲子当兵器的张大郎，二是此刻他表弟卫靖卫五郎脸上的神色。 怎么说呢？他这位表弟年幼时便不讨人喜欢，不爱笑，长大了些上了战场就更不见他的笑脸了，面上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听说有人给他起了个名号叫什么“冷面阎罗”。 啧啧啧，年纪小小的，叫什么“阎罗”。 萧景烨瞄着卫靖的脸，见他一直盯着那名小大夫，神色晦暗不明，他拍拍卫靖肩膀问道：“怎么，这小张大夫有何不对吗？”卫靖回过神，摇摇头答道：“没什么不对，一会让她给你诊治。”
那重伤员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哪里都有，萧景烨的伤在手臂上，卫靖潜意识觉得小娘子应该避开男子的身体。 “那你从进门便一直盯着他瞧却是为何？”
萧景烨刨根究底问道。
卫靖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他这个表哥就这点不好，好奇心太强：“我今日上晌刚见过她。”咦？卫靖今日上晌也刚见了张大郎。 萧景烨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跟张大郎一起见的？都姓张，这小张大夫莫不是大郎兄弟？”
卫靖看了一眼此刻雌雄难辨的张晓瑛，没直接否认：“张大郎是她兄长。”
萧景烨点点头道：“难怪，都是年纪小本事大。张大郎身手不凡，若不是他及时现身，你今日见不到活着的我了。”
卫靖冷哼：“还请表哥往后行事多加思虑，如此这般是嫌命太长么？”
“好！”
萧景烨答得干脆。
卫靖却再了解他不过，若有下次他仍是会这般行事，也不知此人有几条命。 张晓瑛检查完重伤员的伤势，大小新伤口遍布全身，有十三处之多，比较重的有三处，分别在后背，大腿外侧，前胸，幸好都不是致命伤，伤员只是流血过多加上力竭昏过去了。 这身伤口光冲洗就要挺长时间，她决定请外祖父过来帮重伤员冲洗，她先给两名轻伤员缝合。 大晚上的光线不足，祖父眼神肯定不如她好，再说李将军已经开口让她给那位公子疗伤，这种时候恭敬不如从命。 她交代两个学徒给重伤员灌下麻沸散，端着自己的手术器械往二号手术室走过去，却看到那位公子还跟几个人一起站在外面。 看不清都是啥人，她也没说什么，径自进了手术室。 这边李书民已经清洗好了萧十二的伤口，他身上的伤也不少，有五六道之多，好在都不算深。 “喝麻沸散了吗？”张晓瑛问萧十二，一边拿起学徒写下来的病历浏览。
“我不用喝。”萧十二摇摇头。张晓瑛有时候真是佩服这些古人，好像他们的神经系统可以随着需要开合一般。
换好手术台上的消毒床单，张晓瑛请萧十二避开伤口躺下开始工作。 萧十二觉得很新奇。 以往他这样的伤常常是冲洗干净吸干水倒上伤药包扎一下，这次这位小大夫仔仔细细给他缝合，虽然针线穿过皮肉很痛，但是大概小大夫看他不喝麻沸散，不忍他疼得太过是以下手极轻，那郑重的神色好似他手下正缝着稀世珍宝。 稀世珍宝吗？萧十二迷迷糊糊地想道，他们连命都是贱的，何来的稀世珍宝？ 一出生就是孤儿，并没有谁把他们的命真正看在眼里，而他们如果想要活得更久，那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 今次跟着六皇子出来的三十个人就剩给卫小将军报信的十五、他和十一了，也不知十一能不能挺过来。 皇上派给六皇子的虽然是最强的萧卫，奈何要杀六皇子的人太多太强，他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 眼看就要功亏一篑，许是六皇子有神灵庇佑，那位艺高人胆大的持铲义士那么及时地出现救下了他们。 没想到有人舍得用那么好的精铁打制一把铲土的物什…… 萧十二脑子迷迷糊糊想着，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就听到温和的一声：“好了，起来吧。”张晓瑛对着这副躯体心中是动容的。 这小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在现代大学都没毕业呢，但身上几乎布满了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看来他的身份是护卫。 护卫除了需要杀退敌人，还有一个用途就是给守护的人挡刀，如果没有做到，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可怕的惩罚。 成为护卫，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这一点，哪怕在现代社会也是一样。 “你经常受伤，”张晓瑛一边帮萧十二包扎一边说道：“有空我教你一些急救自救的法子，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好。”
萧十二答应。
“七日内伤处不要沾水，每日换药一次，你伤得虽不重，也还是先住安乐堂吧。”张晓瑛又交代。 “住哪里要看公子吩咐。”
萧十二道。
卫靖站在屋外可以通过打开的窗格子看到手术室的动静，只见那小娘子专注地在萧十二身上穿针引线，好似她面前的不是男子的躯体，而是一副绣品一般。 他真是瞎操心，方才还想让她避开重伤员不需面对男人身子。 此刻看她绕着萧十二的身子包扎，那熟练的样子瞧着就是时常做的。 卫靖想到她爹还是个秀才，怎么也算是读书人了，竟然让闺女来做这样的事情！就一点都不为自家闺女的闺誉着想的么？ 萧十二穿好外袍走出来对萧景烨行礼，为自己比主子先疗伤感到羞愧。 “下去歇着吧，安乐堂有专门安置伤员的屋子，你就在这里养伤吧。”萧景烨对他说道，他听到了他们俩人在屋里的对话。
“是。”萧十二跟着安乐堂的护工离开。
“公子请进。”张晓瑛在手术室门后招呼萧景烨。
萧景烨抬脚进去，卫靖和李暨也跟着要进手术室。 “将军请留步！”张晓瑛赶紧开口阻止。
这时她才发现一直站在萧景烨身旁的是早上那个射下小灰的小鲜肉将军。 我靠！ 张晓瑛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虽然她现在做男子装扮，口罩也遮住大半张脸，但是听说有的人对声音特别敏感，只要听过一次就会记住，比如她自己就是这样。 我不会那么倒霉碰上这种人吧？ 张晓瑛心想。 就算认出来，只要他不开口戳穿自己，那就当作他没有认出来！不就是装吗？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那万一他戳穿自己，那自己这份工作可就丢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外祖父…… 艹，他不会这么无聊吧！ 自己只是一个小大夫，他一个大将军没必要跟小老百姓过不去。 张晓瑛心里头各种想法快速闪过，嘴上却客客气气说道：“太多人进入手术室会带来更多细菌，两位将军还请在外等候。”卫靖一直等着看张晓瑛见到他后惊慌失措的样子，方才看她眼神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了，却淡定从容得仿佛他们今日从未见过。 难道她不担心自己戳穿她是小娘子的事实？ 还是不在意自己小娘子的身份被外人知晓？ 看她的样子是准备装瞎下去了，自己要不要唤她一声“张小娘子”试试呢？ 卫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闭紧嘴巴退后几步，离手术室远了一点。 他退得有点急，萧景烨和李暨都看着他。 张晓瑛也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那多半是认出来了。 张晓瑛心想，于是决定完全无视他，专注接下来的两场手术。 “公子喝麻沸散了吗？”
张晓瑛例行询问，一边在纸上记录。
“小伤，不需要。”萧景烨答道。
“请公子解开上衣露出伤口。”张晓瑛继续记录。
“小张大夫写什么？”萧景烨边解开衣裳边问。
“公子的就医档案。”张晓瑛答道，说完觉得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不喜欢自己的资料流落在外：“公子治疗后可以把自己的就医档案带走，下次换药带过来就行。”
“为何要记这样的就医档案呢？”
好奇宝宝萧景烨不是盖的。
“可以用专业眼光准确记录就医者的症状，方便下一位医者做出判断。”张晓瑛言简意赅。
嗯，太医院也给宫里的主子们做了这样的就医档案，但是听小张大夫一说就清楚了。 “原来如此。”萧景烨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公子的伤口包扎得很专业。”张晓瑛夸赞道，古代也有人包扎得这么科学，她很高兴。
“是莘庄的张大郎给我包的，”萧景烨微笑道：“他救了我。”张晓瑛却并不记得自己认得什么莘庄的张大郎，便也没搭这话茬，萧景烨却觉得她的反应有点不寻常。 按说自己提到了他兄长救了自己，一般人不是会说什么“竟是这般巧合”之类的言语么？这位小张大夫却没有任何表示。 萧景烨等了一下发现他还是啥也不说，心想，难道是兄弟不和？想到救下自己的张大郎瞧着就让人觉得踏实可亲，怎会与他兄弟闹不和呢？莫非是这小张大夫与自家兄长使性子？便忍不住多提一句：“听说张大郎是小张大夫兄长？”
“啊？”
张晓瑛讶异，“公子为何有此一说？”
怪哉！ 萧景烨觉得越来越有趣了，不枉他冒着生命危险跑一趟边关。 “卫将军方才告知于我！”
他微微笑看着张晓瑛的眼睛说道。
萧景烨这句话一出张晓瑛就傻掉了。 她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脑子转不过弯来：“公子刚刚说张大郎救了您？”“是。”
萧景烨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呆傻的人。
“卫将军看到张大郎了？”“对，他俩今日见过两次面了，今日上晌见了一次，夜间卫将军接应我时又见一次。卫将军说上晌见面时你也在呀！”
我勒个去！ 张晓瑛恨不得拿针把这张嘴缝起来。 原来那什么莘庄的张大郎是她亲哥！ 原来小鲜肉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小将军！ 他确实早就认出自己了！ 而且现在他也知道自己认出他来了！ 那还怎么装下去！ 张晓瑛心中一时拔凉拔凉的。 在屋外的卫靖把他们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听着萧景烨一步步帮自己把这张小娘子的皮扒下来，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那张脸被蒙住大半，但是看她呆呆地愣在那里，想来那脸上的表情一定精彩纷呈。 装，本将军倒要看你还怎么继续装下去！ 卫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这边厢张晓瑛的大脑经过了短暂混乱后重新找回了理性。 这位卫小将军听说不到十八岁，在张晓瑛看来高中还没毕业呢！ 看看他做的事情，射下小灰，让自己的士兵围拢过来吓唬她跟她哥，原来都是青春期的中二少年在犯中二病。 亏她还拿霍去病跟他对比。 她决定不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先完成手头的工作。 “哦，”想通以后张晓瑛点点头答萧景烨的话，“那真是巧，莘庄不止我大哥一个张大郎，没想到刚好是他遇到公子。”
她记得她爹说过老张家人丁兴旺，大房二房三房肯定不止一个张大郎。 说得也是啊，萧景烨觉得自己多想了：“原来如此。”
如此什么呀！多半是张大郎只有妹妹没有弟弟，她承认了张大郎是自己兄长大家就知晓她是小娘子了。 如果不是她兄长，有几个庄户孩子会包扎伤口还包的这般好。 卫靖看着屋里两人，心中不觉有些烦躁。 这安乐堂也算自己辖下，若是自己不允她再来………这么一想卫靖更烦了——她不来此处也会在别处看诊，相比之下，还不如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卫靖又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瞬—— 她在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甚紧要，说到底自己与她并无任何瓜葛……倒是也有一面之缘……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娘子多不胜数……自己误射了她的爱宠算是亏欠了她……可即便亏欠了补偿些银钱便也罢了…… 纠结半天，卫小将军最后决定撒手不管。 人家爹娘兄长都不在意，他一个外人何必操这份闲心，还有更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眼前就有一件大事，六皇子萧景烨来到邺城，就与这件大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