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空气里浮动着栗子的香味儿。

泥鳅咽着口水跟在张四狗身后:“四狗,再给我吃一个呗……”

张四狗手上仅剩最后两个,他犹豫了再犹豫,拿起一个栗子咬一口,将剩下的一小半递过去,然后转身就跑回家,生怕被逮住把最后的一个也要走。

泥鳅拿了半个栗子舍不得吃,带回家递给他娘王婶子:“这是四狗娘做的栗子,娘,你能照着做吗?”

王婶子一吸气就闻到了甜腻的香味,她将那栗子拿起来,尝了一小口,顿时就骂起来:“真是个败家娘们,炒栗子还放油,竟然还放糖,家里那几个铜板都不够她糟蹋的!就顾自己当下吃口好的,也不想想明天吃啥!啊呸,也不怪张老太太瞧不上这个儿媳……”

骂声传到隔壁许尖尖的耳朵里。

她正在切小鹅菜,打算等会做个凉拌菜吃,听到王婶子骂她,手下的活依旧没停。

原身在村里人缘不好,背后说坏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要一个一个骂回去,那还真忙不过来。

她没什么反应,张三宝却怒了,拎着手里劈柴的斧子就冲了出去:“王婶,你刚刚说啥?”

王婶子吓了一跳:“你这瓜娃子咋回事,婶子待你可不亏,倒是你娘,光顾自己嘴皮子吃饱,啥时候管过你们几个……”

她待张家这四个娃儿确实不亏,前几年收成还不错的时候,时不时塞个荞麦馒头,这两年地里庄稼不好,也会暗地里塞个野菜干小窝窝头什么的,要不然张三宝这一斧头早就砍到王婶子脚边的木柴上去了。

他扛着斧头说道:“我娘对我们很好,栗子就是专门炒给我们吃的,不然四狗哪有多余的给你们家泥鳅!”

“三宝,拿点木柴去灶房!”

许尖尖喊了一声,张三宝立马跑进去把劈好的干柴搬到灶房去。

王婶子站在门口,满脸狐疑,以前这几个孩子跟许大嫂子关系很差,她当着孩子们的面骂那个娘们,几个孩子向来都是没什么反应的,今天张三宝这狗东西竟然还想拿斧子来劈她!

泥鳅在边上道:“四狗衣服兜里放了十几个栗子,比我的还多……”

王婶子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给你吃就不错了,还嫌少,赶紧滚进去劈柴!”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往隔壁院子看了一眼,许尖尖正在蹲在地上清理小鹅菜,大虎媳妇坐在椅子上缝衣服……自从大虎媳妇进门之后,这张许氏可是从来没动手干过活,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吴月娘动作麻利的把张四狗的破衣服缝好了,咬断线头,然后进灶房做晚饭。

她觉得,晚上一人吃几个栗子就可以充当一顿饭了,婆婆却说必须要吃主食,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干活。.

晚餐吃的白面,吴月娘揉面煮面,许尖尖做菜,一个凉拌苦苣菜,一个凉拌蘑菇。

村户人家一般是吃荞面,发黑的面,掺着各种杂粮,做成面条了也会刮喉咙,但白面就不会,不仅色泽好看,吃起来又软又香,吸一口,满口都是清香,配上凉菜,美味爽口,连汤汁都喝的干干净净。

吴月娘第一次知道,印象中很苦很硬的小鹅菜竟然也能这么爽口,就是有点费油费柴。

吃完饭后,许尖尖将洗干净的野果子端上来,这是白天张四狗找回来的。

青色红色的果子,也不知道是李子还是野苹果,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清脆爽口。

一家人吃的肚皮滚圆。

张四狗一脸满足:“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饱就好了。”

张二柱在心里算了算,今早买回来了二十斤大米和二十斤白面,按照一顿三斤,一天六斤来算,也只够吃六七天。

张三宝直接问出口:“银簪换回来的粮食吃完后,该咋办?”

张大虎说道:“地里的庄稼还有二十多天收割,不会一直饿肚子的。”

他这话一出,屋子里沉默下来。

连续一个多月没下雨,大河村里的大河都干了,更别说稻田了,没有水,田里的庄稼根本就不可能结穗。

村里所有人心里都在期盼庄稼丰收,但那天之后,恐怕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吧。

许尖尖挥挥手:“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洗洗睡吧。”

夜晚静谧。

三个小牛犊子一爬上床就睡着了。

连续多天和儿子们躺一张床,许尖尖已经习惯了,她渐渐的进入梦乡。

一声尖利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耳边传来嚎啕大哭声。

张大虎站在屋子门口说道:“娘,村里进贼了!”

许尖尖本能的看向放粮食的柜子,她摸出钥匙将柜子打开,大米白面都还在,心顿时安了。

“隔壁王婶家里的粮食全被偷走了。”

张大虎说道,“里正爷爷已经派人去追小偷了,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许尖尖起身,穿上鞋子往外走,村里大半男人都去追小偷了,妇人留在这边安慰王婶子。

王婶子坐在地上直抹眼泪:“我们王家这是造了什么孽,为啥要偷我们家的粮食……遭天谴的贼,被老天爷一雷劈死算了……”

许尖尖和王家住在村尾靠大虎脚的地方,有贼人进来,第一个被偷的就是他们两家。

王家是外姓,上两代逃荒在张家村落脚,宅基地就分在这外围。

许尖尖住的这个地方,以前也是大河村外姓人住的,不过那外姓人只生了两个闺女,俩闺女出嫁后,他成了绝户,死后房子就空下来了。

原身分家成功被里正安排住到这里来,房子虽然破,但总比没房子住要好。

王婶子拍大腿嚎啕大哭:“地里的庄稼没着落,家里的粮食被偷光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一家六口人,一起死了算了……五六十斤粮食,从嘴巴里抠下来省出的粮食,就这么被偷光了……还有昨天捡回来的两大背篓栗子,也被偷走了……”

围观的妇人不由咂舌,都没想到这种时候王家还有五六十斤的存粮,一天吃一顿省着点,一家六口都能吃一两个月了……

里正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二十多天就可以收稻子了,大家伙一人借一点给你们,争取把这个难关渡过去!”

大河村里正也姓张,今年五十五岁,当了二十多年的里正,在村里很有威望。

张里正第一个开口借一斤粮食给王家,其他人也想附和借一点,可村里有余粮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家都是靠挨饿熬日子,谁拿得出多余的粮食。

最后,村里人一共就凑了三斤粮食出来。

三斤粮食,就算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天吃个一分饱,一家人也只能吃个四五天。

王婶子拿着三斤粮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直接晕厥过去,倒在了王家大闺女的怀中。

张老太太也在人群中,她借了半斤粟米出去,本来还想叮嘱大儿媳后半夜警醒一点,但随即一想,大儿媳从许家刮来的铜板怕是全部买了肉吃,家里哪有什么余粮,她老人家摇摇头,回张家去却没再睡下,而是将全家人喊起来藏粮食。

张家只有大房分了出去,二房三房全住在一起,大人加上孩子,一共十二口人。

张老太太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知道存粮食的重要性,一天存一点,这么长时间下来,家里攒了有四五十斤粟米,三十斤荞面,还有三十多斤藜子玉米面杂面……老太太让两个儿子每个屋子里藏十斤,就算有贼潜进来,最多也就损失十来斤,不会像王家一样,全家都去喝西北风。

这一夜,大河村的人都没睡好。

贼人没追回来,王家就仅剩下三斤粮食,根本撑不到秋收……最关键的是,今年未必会秋收。

一大早,王家就闹出动静。

“爹,求求你别卖我,求求你了……”

王家大闺女王大麦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

泥鳅抱着自己大姐崩溃哭起来:“爹,你卖我吧,我是男孩子,能卖更多钱!”

王婶子的眼泪也唰唰往下流:“当家的,一定要这样吗?”

“家里没粮食,不把她卖了这日子咋过?”

王永成叹气,“是个大户人家,就算闹荒灾也有口吃的,把大麦送过去是享福,有啥好哭的!大麦过去,人家给我们半吊钱,半吊钱能买一百多斤粮食,这是好事!”

他说是这么说,脸上却满是愁苦。

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谁都不会想到卖孩子。

许尖尖一起床,就听到隔壁在为卖孩子的事起争执。

她将昨天捡回来的毛栗子分出来一半,拿着走到了隔壁门口。

她靠着泥巴墙,故作讥讽的说道:“里正还真是偏心你们家,二话不说就给你们凑了三斤粮,我家可是一粒米都没有!镇上有家开杂货铺的人没生儿子,说出二两银子,把我家四狗买过去摔盆!”

“我家四个小子,个个张口等吃的,我要是卖了四狗,二两银子够吃到过年,我再怎么混账也是亲娘,干不出卖孩子的事,大不了一起饿死。”

她将手里的毛栗子扔过去,“我是没钱把大麦买回来的,这点粮食换大麦去我们家干一天活吧!”

她招招手,“大麦,你还愣着干啥,赶紧过来把我家衣服洗了!”

王大麦知道张婶子不是什么好人,可现在只要能不被卖掉,她什么都愿意做,她从地上爬起来,眼泪都顾不上擦,立马跟着许尖尖走了。

王婶子哪舍得卖女儿,等闺女跑出去后,故意挡在院门口,生怕当家的追上去。

王永成坐在干柴上,啪嗒啪嗒抽旱烟。

王婶子将地上的布袋子捡起来,沉甸甸的,竟然是四五斤毛栗子。

毛栗子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山上很多,但靠近山下的栗子树都被村里人秃噜光了,并不是天天都能碰到昨天那几棵栗子树……想到昨天刚捡回来四五十斤栗子,她的心仿佛在滴血。

“许大嫂这个混不吝都能把日子过下去,为啥我们不能!”

王婶子抓着毛栗子,咬牙切齿的道,“哪怕是吃野菜,啃树皮,就算是吃土,我也不同意卖孩子!”

王永成叹气:“那就等地里的稻子收了再说!”

地里有收成,自然不用卖孩子,但如果颗粒无收,接下来大半年都不会再有一粒粮食进仓,唯一的出路就是卖孩子。

而到了那时,卖孩子的绝不可能只有他们一家!

许尖尖领着王大麦走到自家院子里,家里需要洗的衣服吴月娘早就洗干净晾起来了。

她拉着大麦坐下来:“你爹要是真的想卖你,不管我说啥,他都会带你去镇上。”

大麦擦干眼泪,默默地不说话。

许尖尖叹气,虽然王婶子是个疼孩子的,但在这个年代,重男轻女是通病,王家三个闺女,一个儿子,最大的闺女承受的就最多,大麦是王家最苦的一个孩子。

“先吃点东西,然后干活。”

许尖尖站起身往灶房走,看向大儿媳道,“就做面糊糊吧,放野菜一起煮。”

因着有外人在,她没拿白面,拿的是荞麦粉,发黑的荞麦粉和野菜一起煮成糊糊,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吃的,不过他们家的糊糊会煮的粘稠一点,一人一大碗。

吴月娘煮早饭的时候,张四狗走过来。qqxsnew.

他揪住许尖尖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娘,真的有人要花二两银子把我买走吗?”

这不是许尖尖编出来的瞎话,去年大虎爹死后,隔壁村确实有绝户的人来买养老送终的儿子,想出半两银子让四狗去给他们养老送终,原身有点动心,不过那家人被张老太太火力十足给骂走了,便没再提这事儿。

但若是荒灾越来越严重,原身怕是要真的将四狗给卖掉……

许尖尖捏了捏小家伙的脸:“所以呀,你长大后可不能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张四狗用力点头:“我会一辈子孝敬娘,让娘一辈子有大米饭有肉吃!”

许尖尖没忍住笑起来。

灶房里很快传出香味,一大家子人在桌子边围着坐下来,王大麦也被按着坐下,面前放着一碗野菜糊糊。

“张婶,这不行……”

王大麦连连摆手,张婶子刚刚给了他们家一袋粮食,她都还啥都没做,咋能白吃一碗糊糊。

先前他们家还有粮食的时候,她都吃不上这么稠的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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