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因今早才退热,身子甚是虚弱,时下情绪起伏又过大,不稍片刻,戚滢雪便哭晕了过去。

  仆妇真怕闹出人命,忙去找管事。

  管事听说那戚氏又晕了,皱着眉头差人去请大夫。

  本就三四日就能好的风寒,戚滢雪因梦魇之事,忧愁得愣是反复病了小半个月才好。

  早间,小厨房做好了早食,尖脸仆妇端着清淡小粥穿过回廊,到了正屋外,没有半点请示就推门入屋。

  入屋后,一眼就瞧到倚靠在窗缘旁的戚氏。

  戚氏一身素色寝衣,乌黑长发披散在腰后,神色呆滞望出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仆妇不禁暗自撇嘴。

  旁人大病初愈后是憔悴难看,可这戚氏现今病弱的模样,竟还有几分弱柳扶风的病西施之态。

  戚氏虽艳丽得过了头,可大抵是长得美,如今这幅孱弱没了神采的摸样,便是心肠冷硬的人也生出了几分怜惜。

  先前虽足不出院,好歹还是有几分生气。往常被仆妇碎嘴后,还会气得瞪她们几眼。

  可时下却似个被风寒病抽去了生气一样,没了魂的美人壳子。

  仆妇总觉得,这戚氏就像一株前头开得艳丽,后边却渐渐枯萎的花一样,总有那么一天会凋零在这后宅之中。

  仆妇因有同龄的闺女,故而有那么一瞬的心软。可又想起郎主此前被戚氏父亲用了私刑,险些没了命,也就暗暗说服自己——

  戚氏不过是自作孽,如今报应来了,是他们活该,可怜不得。

  把托盘重重放置桌面,汤粥微溅。

  “娘子今日都能下榻了,看来也不用我等喂食了,娘子自用罢。”

  正欲转身离去,可却见那窗后的戚氏依旧失了魂般,没有半点反应。

  仆妇一口气不顺。

  早知当初,今日又自艾自怜给谁瞧?!

  终还是没忍住出了声:“若是想在嵇家活得体面,还不若趁着府中无姬妾,早早怀上子嗣稳住脚跟,哪怕郎主有天大的不满,也会看在子嗣的面上给你几分体面。”

  说罢,转身跨出门槛,往外走去。

  窗后的人眼神微动,片刻后,转回身看向敞开的房门,神色恍然。

  她被那未来梦魇折磨了半月,总是怕梦魇会成真,戚家下场凄惨,自己也会悲戚死去。

  方才仆妇的话,她是听了进去的。并非是子嗣问题,而是让她明白不能这么下去了。

  往前有父亲为她顶着一片天地,她不用忧愁思虑,只做那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

  今下没了父亲为她遮风挡雨,只能靠自己了。

  可时下她被盯得紧,身边陪嫁仆从都被遣散,无信任之人可差使,她又如何能与父亲通信,提醒他提防嵇堰?

  就是有信任之人传信,可万一这信中途被嵇堰截下,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就是顺利给父亲提了醒,避开了梦中的那一起祸事,可往后呢?

  嵇堰遭她与父亲欺辱,怀恨在心,若是梦中陷阱未成,定还会继续罗织另一张密网,定能叫父亲万劫不复。

  这一点,在梦魇之后,滢雪对嵇堰的手段没有半分的怀疑。

  最根本的,或是让嵇堰消弭了对戚家的怨恨。

  但,可能吗?

  随即,心下隐约有一道声音响起。

  ——若不试试,又怎知不可能?

  或许如仆妇所言,待真有了血缘牵扯,那嵇堰也会对她心软几分,对父亲的怨恨也会减少那么几分。

  便是不心软,也要让那嵇堰放松对她的戒备,让她有机会与父亲通信。

  想明白后,空洞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些许的亮色。

  *

  早间,天色昏暗。

  仆妇去送药时,看了眼乌云滚滚的天,暗骂一声“鬼天气”后,步子也快了些。

  把药端入屋,却见那病病歪歪的美人已在上妆。

  原本就生得白,一场病后,那皮子都好似透了光,没有半点血色,跟个假玉人儿一样。

  也不知戚氏这是想明白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心思。在入府五个月以来,还是第一回见她早起梳妆。

  戚氏生得肤若凝脂,不用如何涂脂抹粉,只消在香腮抹上少许胭脂,唇上抿些许口脂,也能容光照人。

  滢雪描眉罢,放下螺子黛,从梳妆案旁站起。

  一袭枫红交领轻盈裾裙,腰间半月腰封收束,配以精美禁 宫绦,起身之时发出细微玉珏碰撞的清脆声。

  颈上与手腕亦配上了镂空的精美金饰,衬得那纤细的脖子和手腕都怪好看的。

  全身上下无不透着精致美。

  便是那张脸都明艳了几分。

  望着这人间绝色,仆妇惊艳不已。

  是了,戚家虽为官,可那戚家家主却娶了富甲一方的肖氏女。

  肖氏虽早逝,可却留了一笔惊人的嫁妆给独女。

  在安州,谁人不知娶了戚氏女,便能得到几乎小半座城的陪嫁。

  再有那副美貌,戚氏女从不愁求娶。

  那日大婚,一抬又一抬嫁妆络绎不绝地抬入了嵇家,看得旁人惊叹不已。

  那些嫁妆都在这院子的屋中摆着,至今都还未开启。

  嵇家治家严在偷盗一事,若有人敢偷盗,拗断了手再发卖出去。

  这也是戚氏女在有名无实,不得宠的情况之下,也无人敢把主意打到那些嫁妆上头的原因。

  滢雪看向仆妇,缓缓开了口:“郭媪。”

  一声唤,让偏瘦的仆妇回神,略微不悦,语声不善:“娘子唤奴婢作甚?”

  滢雪也不恼她的态度,拉开抽屉。拿起屉中巴掌大的八棱盒。

  她打开了盒子,里边装得是满满的一盒金豆子。

  看到那盒金豆子,仆妇眼都瞪大了。

  滢雪从中随意拿出数粒金豆子握在手心之中,朝仆妇伸了过去,张开手心:“赏你的。”

  郭媪愕然地看向那嫩白掌中的五粒金豆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这怎么也得有好几两的金子吧?都能顶她好几年的月例了。

  惊愕之后,又狐疑了起来。

  这戚氏怎忽然打赏了?

  滢雪看到了仆妇眼中的狐疑,开了口:“我知你服侍我,心有不甘。我给你赏,是让你往后待我尊敬些,若是我高兴了,你无需去前头服侍,也能攒下钱财置办家宅田产。”

  郭媪闻言,双眼放光地盯着那金豆子,她想往上爬,可不就是为了这么些黄白之物么?

  只要给得足,那便是让她唤爹娘,唤祖宗也是使得的!

  郭媪刻薄的脸一变,尽是讨好笑意,伸出双手做捧状:“娘子为府中主母,奴婢怎敢不敬?!”

  滢雪手掌一倾,金豆子便滚入了仆妇的两掌中。

  “如此甚好。”

  仆妇的嘴角咧得更开,收了金豆子后,殷勤的问:“娘子早食想吃些什么,奴婢现在就去张罗。”

  钱财能收买人心,虽未必是忠的,但好歹能得个顺心。

  花钱能舒心,滢雪自是不会亏待自己。

  前头几个月只顾着怕了,也没顾着让自己过得好些。

  她未出阁前,在家中吃的皆是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可入了嵇家后却是粗茶淡饭,偶尔才见一回荤腥。

  思及此,心下委屈至极。可也知在这偌大的府邸之内无人心疼自己,遂把所有委屈苦水都往心下倒,不叫人看出分毫。

  今日早食因那几粒金豆子,终于像样了些。

  鱼粥鲜香浓郁,糕点两样,食用过后,让大病初愈的滢雪也恢复了些许精神气。

  拿起帕子,动作斯文的抹了嘴,待郭媪把碗筷收了下去后,瞧了眼尚在屋中的微胖仆妇,也唤了声:“李媪。”

  郭媪,李媪这两个仆妇便是这青芷院里头仅有的奴仆。

  嵇堰不喜她,娶她不过是权宜,自成婚入府后就不曾来寻过她。

  郎主都这般待她了,府中奴仆自是对她不敬,这二人被遣来,与其说是服侍她,不若说是来盯梢的。

  来服侍她这个迟早要被赶出家门的主母,又无油水可捞,她们日渐轻慢,后来更是连面子上都不屑装了。

  这二人,郭媪的不敬为最显,其次才是李媪。

  滢雪以同样的由头赏了五粒金豆子给李媪。

  而后问:“郎主可有说不让我出青芷院?”

  把金豆子藏入腰带处的李媪一怔,抬头打量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戚氏,多了些警惕。

  思索片息,如实应:“未曾。”

  有了这话,滢雪也不管仆妇是如何想她的,她只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戚家落难。

  眼下更是不能再把自己封在这青芷院毫无作为了。

  她得尽快在嵇堰跟前露脸,哪怕她对嵇堰很是恐惧。

  是的,她怕嵇堰,梦魇后更怕了。

  可怕又能如何,要是能让他歇了报复父亲的心思,她便是委身伺他这头虎都无所谓。

  因不知嵇堰的日程,如此,也只能守株待兔了。

  *

  郭媪外出打听过后回来,郎主昨夜宫中当值,今早辰时才能归。

  听闻嵇堰还未归,她便询问过郭媪府门何在。

  入府五个月,她竟不知府门的方向,往后若遇险要逃跑,还不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郭媪怕她出府引得郎主不喜,便从旁劝阻:“郎主虽未说不让娘子出府,但还是等郎主回来,禀告后再出府的为好。”

  她应:“我不出府。”

  “那娘子这是何意?”

  滢雪略微敷衍:“昨日送药来时,郭媪与我所言,我听进去了。”

  郭媪一懵,遂想起昨日提醒戚氏早早怀上子嗣,在嵇府方能站稳脚跟的话。

  戚氏当真听了进去?

  她瞧了眼戚氏的样貌,琢磨了起来。

  男人皆为好色,不管身居何位都是一路货色。郎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指不定戚氏使出解数勾引,真叫她博得郎主几分欢心?

  郭媪的心活跃了起来。

  如此,她也能往上爬一爬了!

  想到着,郭媪立马讨好提醒:“郎主只要得空,早间都会陪老夫人和姑娘一同用早食。”

  有了她这话,滢雪终于踏出了困了她数月的院子。

  今日滢雪特意打扮过,华服精美,一团乌云鬓簪了珠钗步摇。步摇与腰间的禁步随着她的步子而摇晃,柳腰花态,姿容精美。

  从她步出青芷院,所遇仆从都朝着她投来惊讶、鄙夷,疑惑等目光。

  但无疑,无不惊叹安州戚家把女儿养得精细,若是这等殊貌入宫选秀,有所手段必能为宠妃。

  走到前院,因从正门入府,垂花门后有两条路通到内院。郭媪有意助戚氏争宠,便指明了郎主会从哪条道进内院。

  听闻郭媪提醒,滢雪奇怪地望向了她,似乎不解她一个粗使仆妇怎知道这般清楚。

  郭媪讪讪解释:“奴婢爱打听,也就比旁人多知道些。”

  滢雪微微抿唇,以前她是最不喜碎嘴的仆从,可时下又不得不承认,碎嘴也有些许好处的。

  她压低声音道:“回去后有赏。”

  郭媪脸上顿时浮现喜意。

  正在这时,行至前庭的庭院小径,忽听闻有人喊道“郎主回府。”

  滢雪身体倏然绷紧,汗毛也随之竖起,心下没由来的惊惧。

  便是听到名号她都怕了,若是见着了人……

  原本委身饲虎,可现在还没见着人,她就想跑了。

  定亲至成婚大半年,她与嵇堰还未见过一面。

  仅此的一面,是最不堪的那晚。

  她因没了清白,羞愤至极,压根不记得他是俊是丑,只记得他很平静,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似蛰伏着猛兽,叫人看了害怕。

  想起那双眼和梦魇里边的事,双腿不禁微微打颤。

  要不,今日先行回去?

  明日再守株待兔?

  还未等她转身打道回去,远远便瞧见了一抹高大的身影。

  虽未看清样貌,可直觉告诉她,那人就是嵇堰。

  瞧见那身影,隐约察觉到有一道犹如冬日凛冽刀风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晨色昏暗,乌云蔽日,明明是晨间,却仿若傍晚。

  前方那人似踏着乌云而来,未近前她都能感觉到来自那人的浓浓威压。

  滢雪犹如被雷击,全身僵硬,便是呼吸也不敢用力。

  那一瞬间,她觉着向自己走来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索命的罗刹!

  那些不好的记忆刹那间犹如潮水一般,瞬间涌现。

  那人每走近一步,她双腿就越发打颤得厉害,逃跑的心思也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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