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案前坐了很久,朱厚照抹了把脸,强挤出一点笑容来。
“拟旨,陆侍读官复原职……哦不对!陆侍读立了功,该升官才是。正好王琼免职了,就把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给陆侍读吧!”陆淇没有喜色,甚至连手都没有从袖子里拿出来:“多谢陛下赏识,我愧不敢当,还是请另选高明吧。”
朱厚照的笑容闪烁一瞬:“呃……是嫌官不够大吗?好好,我给你入阁!封你做大学士!”
“陛下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当真了。”
陆淇淡漠地转过身去。
“陆侍读,你别走啊?你去哪?”朱厚照从太监手里夺下黄娟,讪笑着追在后面:“你要什么官职?你来写!”
陆淇越走越快:“我要回余县!”
朱厚照的笑脸一下子就垮了,站在原地哭丧着脸:“你也要走?难道我真的是个昏君?”
“是啊。”
陆淇毫不犹豫回答道。
少年天子哪受过这个打击,听了这话他还以为自己没听清,待陆淇再郑重地对他重复一遍:“对,你是昏君。”朱厚照手里的黄娟都掉在了地上,两眼不觉间啪啪地掉下眼泪,又想反驳又不知从哪说起,嘴唇颤抖着,在原地呆愣半晌。 “你不守规矩、不明是非、不识亲疏、不知奸邪,要论做皇帝,你比先皇差的远了!”
陆淇越说越起劲,骂了他一顿,才觉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朱厚照沉默地听完,垂着眼帘,颔下带着泪痕,不知作何感想。 刘瑾去处理身上被百姓踩出的伤了,其余小太监们根本不敢吱声,堂上只剩下静谧,气氛沉重,谁也不知道朱厚照会不会在下一刻爆发,跳起来要把陆淇也扔进牢里。 正在此时,负责拷问的钱宁带着一身晦气回到了堂上,打破了沉重的气氛:“禀奏陛下,刘文泰招了!”朱厚照通红的眼睛转向他:“招了什么?”
“刘文泰与一个名叫关是非的镖师有勾结,是此人曾帮助他逃跑。”
钱宁低着头。
锦衣卫的情报网很快查出,这关是非是个亡命之徒,早年开过一家镖局,最近不知怎的进了京城,居住在一家叫做“青兰”的酒楼里。 可是不知怎的,等锦衣卫赶去时,这个关是非已经不知所踪,而青兰酒楼的掌柜、伙计等人,竟被发现死在了酒楼的厨房内。 牟斌进去时,看见掌柜伙计躺了一地,到处溅满了鲜血,那景象诚如人间炼狱。 把尸体拖出来仔细查看,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有倾斜的自下向上一刀,伤口深浅十分均匀,看得出杀人者一定是个高手。 陆淇很快也跟着钱宁赶到了。 “嗯?”看过尸体的伤口后,陆淇奇道:“这与童子墨的伤势差不多。”
牟斌立即抬起头:“把这些尸首抬到衙门里去!”
…… 衙门里,朱厚照还坐在那里,只是塌着肩膀,看起来颇为颓然。 衙役、锦衣卫们把尸首抬进来,与童子墨的尸首上,那道伤痕做了对比:“果然一致!看来这个凶手,就是杀死童子墨的人!”
再一验尸,掌柜、伙计们死去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这点时间凶手想必还未走远。 牟斌向前禀奏:“陛下!关是非提前逃匿,卑职请旨派遣官兵与锦衣卫关闭城门,持此人画像大索京城,将他捉拿归案!”
“不错。”
陆淇点点头:“只是怕他已经离开京城,不妨将他的画像传派各省,并在官道上设卡追寻。”
听见陆淇的声音,朱厚照才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陆淇困惑地眨眼:“我说,不妨把他的画像传派各省,并在官道上……” “你说你要当官?”
朱厚照直起腰。
“啊?”“没问题!官复原职,官复原职!”
朱厚照猛地站起来:“来人,拟旨!”
“啊?”
旁边的小太监早就写好了:“万岁爷,旨意在这儿!”
“等会儿!”
朱厚照一把夺过来,急吼吼地朗读道:“奉天承运什么什么,着陆筠官复原职,钦此!来来来,快接旨!”
陆淇退后半步:“你这昏君又在搞什么花样?”
听见这话,朱厚照顿时从阶上跳下来:“对对,我就是昏君!今天我这个昏君就非要你做官了!你要是不做……不做也得做!”
一边喊着,把乌纱帽就往陆淇脸上按去。 “我说我不做,你还非得要我做!”
陆淇绕着牟斌就跑,绝不肯让他把帽子戴到头上。
两人活像三岁小孩一样追逐撕吧起来,牟斌被绕得两眼发晕:“两位,要不先停下来喝口茶,喘会儿气?”陆淇气喘吁吁:“你先让他停下!”
“你先停下!”
朱厚照满头大汗。
牟斌一把揪住两个人:“您二位今儿不妨去照照镜子,问问自己几岁了?这哪儿像个圣君贤臣的样啊?”朱厚照骄傲地抬起下巴:“我昏君也!”
陆淇半点也不遑多让:“我佞臣也!”
把牟斌噎得无话可说。 终于累倒的两人,在一众锦衣卫、衙役、太监们的异样眼光中,并排坐在了台阶上。 “啊对对,去抓那个关是非,大索京师,派发画像,设卡官道。”
朱厚照支了支下巴,使唤道:“照着去做吧。”
牟斌领命出去了,临去前一脸便秘无语地看了一眼陆淇和朱厚照,像是好笑地摇头。 朱厚照随手把乌纱帽扔到一边,挥退了太监和衙役们。 注视着陆淇,朱厚照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嗯,果然还是佞臣与我这个昏君般配。”
陆淇也憋不住,破功笑出声来:“要实现我的理想,还得是昏君才行啊。”
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 大索京师三日,最后却还是没能抓住关是非,刘文泰在诏狱中服毒自尽,不知九泉之下的崔大夫和高廷和,是否可以瞑目了。 陆淇官复原职,在皇庄内养伤,这座府邸被扩建成了一处美轮美奂的行宫,陈银儿每日忙活在花卉之中,虽然忙碌却很充实。 云卿为陆淇调养身体,高廷和的医书给他的帮助良多,医术进步神速,拖他的福陆淇也恢复得很好。 宫中传来消息,刘瑾接替苗逵的班,清扫了宫中的许多太监,换上了新提拔的人手,顿时斩断了宫闱内外的许多消息网,隔绝了内宫与朝廷的大部分联系。 雷家火器营传来好消息,火炮已经研制成功,燧发铳的制造非常顺利,接下来只需要扩大产量,就可以大幅度增加军队的战斗力了。 番薯的耕种还在摸索,但薯类毕竟天赋异禀,只是在刚开垦的荒地里随便种,产量居然还不少,原来还不相信的里长们悔得直跺脚。 高里长虽没读过什么书,却是个有见识的老头,毕竟番薯的种法还需要多试,于是主动把番薯免费分给了他们,只是请他们试种过后分享种法。 如此高义,周围几个皇庄的庄民百姓们纷纷称赞,下一轮试种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了。 “陆大人,这个新建的园子景致极佳,不知起了什么名字?”
魏诚今日没去严嵩那读书,便来到皇庄上参观。
这座园子是新建的,里面种了百十株各色花树,四季皆有可观的美景,魏诚一见便不舍得离开了。 陆淇刚在雷家试过火铳,兴致颇高:“你看取什么名字好?”魏诚摸着下巴略思片刻:“嗯……芳菲园?春风园?不好不好。陆大人,您看取什么名字好呢?”
陆淇的目光像是在看园子,有仿佛透过园子,在看什么地方:“我已经有了一个名字。”
“就叫……棋园。”
魏诚眨眨眼,掩不住有些失望:“就叫这个吗?”
庄里有木匠,牌匾很快就做好了,悬到园子的大门上,魏诚还在为这个名字没有诗情画意而感慨,而陆淇已经抱起了一盒天下富翁。 在花树底下铺开竹席,摆上棋盘,陆淇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花瓣飘飘然落在棋盘上,魏诚这才稍微平复一点:“花下对弈,倒别有一番趣味。”
“哈哈,是吗?”
陆淇酌了口酒:“只是我有句话,劳烦替我带给你皇兄。”
“不劳烦,陆大人请讲。”
“你我,棋园中见。”
收到话的朱厚照细细思索,突然不觉笑出了声。 “皇兄笑什么?这句话有什么差错吗?”
魏诚疑惑道。
朱厚照笑得泪水盈眶,半晌才停下来:“没有差错。走吧,去棋园!”(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