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º46'W/28º21'N,大西洋某海域。
这座面积达6500平方公里的‘人工浮岛’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未曾移动过。 地球生态拯救协会的特派船只停靠在‘浮岛岸边’,三名工作人员正准备潜入水下,在浮岛底部安装次声波驱赶装置。 水下探测器已探明浮岛底部及周边水域没有危险海洋生物活动迹象及紊流,工作人员可放心潜入水下作业。 环保工作者们在同步观看探测器所看到水下景象时,每个人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寒。 浮岛覆盖下的水域里一片漆黑,死一般沉寂。但浮岛并不是完全的光明隔绝体,较稀薄处还有斑驳的光线透入水体。仿佛一块块在黑暗中从内部发光的翡翠原石,包衣薄弱的地方就透出斑驳陆离的弱光。 明明是海洋垃圾,反而具有一种宝玉的既视感。 探测器测量该片水域海拔-1.5米平均水温20.1ºC,比去年同期同一海域整体平均水温低5.6ºC。 浮岛下深海般漆黑一片,海水冷寂,没有裸眼可见的游动生物,黑暗厚厚包裹着探照灯的光。光照的范围内分不清是海水中的杂质或者微生物,又或者只是光在水体中的表现形式,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守在屏幕旁的每一个人都深切感受到光对于实质般的黑体的无能为力。 包括三名已经穿戴好潜水装备的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还用得着再设置次声波驱赶装置吗? 更有一股无形的阴影笼罩在三名潜水人员心头,他们说不上来是一种恐惧还是什么,其中一人甚至产生一种毫无道理的逆反心理:宁愿下潜到危机四伏的海域执行任务,也不要到那死寂的黑体中去!而同时那人又想到,若是她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三名潜水作业人员当要寻求心理依靠时,头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仍是她的形象。 “如果她在就好了……”整装待潜的男人们同声低语。 如果她在,他们虽然心里有所怯虑,仍然会坚定心志,决不迟疑不决。 她人柔如水,心志却坚如磐石……三个男人仿佛凭空得到某种力量,义无反顾跳入浮岛下的黑体! 地球生态拯救协会到底在各大人造浮岛下设置了多少次声波驱赶系统,数年间单是出自此三名潜水员之手的恐怕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水温下降幅度如此之大,水体中如此死寂的,他们还是首次遇到此种情况。 冥冥之中,似乎某种令人不安的预兆。三名潜水人员不自觉收缩在潜航器三周,每个人都把一只手抓扣在握杆上不肯丢松。仿佛一松手,整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坠落到下方无底深渊中去。 他们羞愧地想,好多次她曾一个人做这工作时,该是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能支撑着如此一个柔弱的女子一直坚持下去。三个男人马马虎虎做着同一种工作:设置好参数,将浮体插入岛底,不去管它牢靠与否……。他们想,反正做这一切,越来越没意义,总有那么一天,人类会把海洋填满,到时候要把海洋生物赶到哪里去?月球吗? 忽然前方光线不及处有白色物体闪现,就听其中一人大叫一声:“鲨鱼!”同伴的叫声炸响般充满整个头盔,震耳欲聋!其他二人几乎以为玻璃面罩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一瞬间爬满了裂纹! 屏幕前的人一下子神经绷紧,瞬时热尿冲堤。 那鲨鱼直直向下坠落,就像一颗向下发射的白色鱼雷。一齐缩靠在潜航器上的三个人吓懵了,他们不确定那是什么鲨,唯一的瞬时印象是个头大,白肚皮! “大白鲨!”
屏幕前的人惊叫着扑腾一下站了起来。
那只大白鲨直直坠向海底,很快就看不见了。紧接着,还在那个方位,几乎同样的距离,第二只,第三只……但绝对不止他们看到的那些!一定还有背对着他们的,裸眼根本就看不到它们! 怎么可能聚集了这么多的大白鲨!? 为何探测器一开始竟没能探测到它们的生物信号?! 显然这些大白鲨一开始就在岛底,要么是探测器出了问题,不然就是它们竟隐藏了生物信号? 操作者把屏幕放大,隐约看到是一个巨大的物体嵌在岛底,裹着小范围浑浊的海水,极似一具巨大的尸体? 惊恐万分的潜水员如棒吓的鱼秧般退散,争抢着紧急撤回到船上,把潜航器也落在了水下。第二个上来的人慌乱中在最后上来的人头盔上踩了一脚,凑着垫步滚上升降甲板。 这一脚把同伴蹬远了。 那是一具被撕烂的鲸尸,凭经验判断,座头鲸的可能性大一些。尸体大团大团的白肉就像炸开的爆米花,几乎把露在海岛以下的部分全部包裹住了,仅能从模糊的形状及大小佐证这一猜测。 这倒霉鲸是如何拱到岛底下来的,只能猜测为误闯。或者干脆就是大白鲨追赶至此—— ……多只大白鲨同时感应到该鲸的生物信号,从某一海域一路追踪而来。鲸鱼走投无路被逼入绝境。 应该是这单头鲸鱼躲进岛底,海水的温差过大使它非常不适应,因此氧气消耗过剧,急于浮出水面呼吸,岛却压住了它。 鲨鱼在岛外谨慎徘徊,一时不敢擅闯这片漆黑的冷水,以为是更深的深海(在这时可能鲨鱼的上下方向感就已经受到影响,视觉矫正机制开始发挥作用),就在外围巡游伺待。 鲸鱼因缺氧急于浮上水面,不顾一切顶撞浮岛并因此受伤,鲨鱼受血腥刺激,同样不顾一切向着黑暗中的食物争抢着冲去。 岛底的压迫使它们进食遇到麻烦,只能拥挤到食物底部。此时视觉矫正机制给它们带来了致命的危险,大脑开始大量分泌神经镇宁素。但它们肚腹朝上撕咬猎物时,以为还是背上腹下…… 鲨鱼们疯狂撕咬,大块吞食,却并不意识到死亡正迅速来临……它们渐渐缓慢了撕咬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直到僵直不动。 应该是剧变的温差导致它们生理机能受到影响,致使这一‘假死’状态延长,而延长过程中的低温再影响到生理机能中的唤醒机制,并进入一个无限死循环。 假死最后演变成真死,它们为一顿大餐,最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三名潜水员为鲨鱼和鲸感到难过,一时忘了为自己感到难过…… 半夜一点,闵正尧被一阵急促的通讯器呼叫吵醒。 公司加派紧急任务:城市三环路的庸明大道发生交通事故,多辆小车追尾,其中数辆出租车为公司所有,数量不明。 闵正尧正在死睡,此时突然被吵醒,端得是烦恶交加!困乏像绳索一样缠缚着他,止不住哈欠连连。他在半梦半醒中如何穿上衣服,他也不知道。他以为正要到实验室去工作,今天老师说要进行静子激活实验,要他早点过去。 直到一个声音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闵正尧才慢慢清醒过来。
安聆半撑着身子,一脸困容,出于担心,她要比闵正尧清醒得多。疲顿左右着闵正尧的精神,他不无烦郁地皱着眉头说了句“紧急任务!”就到卫生间去了。
他本不想给她带了情绪,可是她应该明知道这时候公司紧急呼叫他出勤,肯定是紧急任务,偏还要明知故问! 虽然这种临时任务并不常有,对于闵正尧这种的时薪工却最是不公平。无论半夜或者凌晨,他们出勤是没有加班补贴的,只被记入正常工时。而且还没有加班餐。 闵正尧洗了三把脸,骂了四句娘。 安聆爬起来,要给他弄点吃的,又被他甩了脸色。 闵正尧的大声带着明显的情绪,不知道如因和如义会否听到,晓峰透过漆黑的房门,仍能够看到他那张悒烦的脸。 晓峰总感觉除了安聆之外,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发情绪的时候,实际都是因为他这个寄生虫一样的外人。 晓峰一直以为,潜意识里面,其实他们是把他当成一个累赘。 安聆真的很担心,每一次夜间出勤她都非常担心。他每次出门时的那张埋藏着怨恨的脸最让她心里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她担心他疲劳又带着情绪,工作时心情烦燥,很容易发生意外。 安聆实在累,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就只能这么熬着。她转头看向晓峰的房间。也许知道晓峰其实是醒着了。她扭回脸,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摸着,怕晓峰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她知道,晓峰这时候正看着她。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会陷进去。 闵正尧的摔门声很响,他摔门的时候还在问候公司老板的全家,或者连带着别的什么人。 如因和如义在各自的房间里大概是听到了,又或者并不在意,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应该是临时有什么紧急任务。 如因反正觉得他们的工作、他们的事由他们自己解决,她只要顺着自己的意思过着,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的就找晓峰哥。此外什么也不必去想,懒得去为古人担忧。 如义常以为老闵也就是个做临时工的料子,还有那个保洁肖安聆,真纳闷他们两口子是怎么在那么高级的实验室里竟混天聊日那么多年,没被扫地出门真是奇迹! 对于这对生养了他的男女,如义是打心底里瞧不起的。没办法,金凤凰蛋下在鸡窝里,那就是草鸡生的;无论如何,他们是我闵如义的爸妈,生我便是恩,老了还得我养着。 最让如义难以忍受的就是安聆对晓峰的好,比亲儿子还疼,他把醋坛子立在晓峰和他之间,永远也无法打破。好在那废物总有一天要出去自己过活;想靠我闵如义,那是半点也不可能的! 闵正尧出来门外,按点几下腕环发出身份信号。三分钟后,公司一辆无人出租车左侧驶来。车灯的亮度让闵正尧有些不适应,他扬手遮脸,车已在右手边标准位置右靠停车并打开客侧车门。 闵正尧两步走过去钻进车内后座,砰地一声将车门带死。 对于车载智能系统,这种关门声往往代表乘客情绪不佳。公司规定,智能系统必需在能力范围内对乘客进行心理疏导。除非乘客完全没有交流意愿。 这一条规定同样适用于乘客是公司员工,不同的是,智能系统必须始终把公司利益作为交流基础考量。 极端情况下,如果乘客因为心情或其它心理因素对公司财产存在破坏行为。智能系统只需及时上传相关证据,并适度加以劝阻——这方面有着严格的语气和用词规定。 闵正尧半坐半躺的,两眼半睁不闭。智能系统看出他状态欠妥,判断此种情况为长久积郁所致,而且郁而不纾。 ‘察颜观色’方面,没有人比车载智能系统更有经验。而且有一个统计数据,所有接待的乘客中,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乘客,其负面心理内容要大比率多过正面心理内容。 或许是出于对同类的不信任或别的什么原因,乘客们对车载智能系统特别有倾诉欲。极多的乘客被惯出了一上车就向智能系统大倒苦水、烦水、恨水等的毛病,特别一个人乘车时。这方面公司同样有着对乘客隐私的全面保护规定。 所有的‘水’,智能系统必须‘一滴不漏’的盛着,无限期、无限量、不分类…… “没事吧伙计?”智能系统例行关心地问。
闵正尧不想理会,随口敷衍说‘没什么’,就仰头闭目,吩咐智能系统快到公司的时候叫醒他。他是想趁机再眯登一会儿。 少部分乘客从来无法把车载智能系统当作一个可倾诉的对象,始终认为它不过是一台机器,一台智能化程度很高的机器,对它说心里话实在够愚蠢,感觉就像一个对着机器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闵正尧正是这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以为与这车载软件多说一句话都是愚蠢的! 眯登是眯登不着的,公司十分钟内就到。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沾床就睡的人,总有许多东西成为他思想的缠累,时常搞得他疲上加疲,每每困乏之极即将进入睡眠状态,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精神刺激又让他醒了过来。无比的难受。他不止一次地想象,在他里面潜藏着一只精神恶魔,每当他疲顿困倦将要入睡的临界时刻,恶魔就突然向他体内注入一股刚够把他唤醒的精神力! 时间却分秒不停地流逝着。闵正尧的心理时钟计算着还有多久到达公司,身体想要休息,精神却在半工作状态。 睡着又怎样,醒来更难受!闵正尧想到那些个被唤醒时刻的切身感受,闭着眼骂道:“妈了个X的……!”后半句没骂出口的是出租车公司的名字。无论智能系统会不会告密,总还是下意识地提防着。
几秒钟后,智能系统对闵正尧劝说道:“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闵正尧眉毛应声抖了抖,恍然以为人言。 “人生总不如人意,不是吗?”智能系统似乎在发感慨,像是在对闵正尧讲话,又好像只是在说话。闵正尧心里赞同,但这话出自机器之口,莫名便有一种荒唐之感。他心说:你他妈一台机器能懂个屁!不过系统设定而已!一股子斗气式的较劲儿上来,就有意要碾压这死逻辑的智能程序:“倒也不尽然,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总还是有一二分顺心畅意,不是吗?”
无形当中,闵正尧带上了人与人之间驳辩的口气。
智能系统极不赞同地说:“相信我伙计,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呢?”
智能系统一时沉默,不知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想回答。闵正尧静等着,要看这智能程序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迎面而来的车灯自动调整灯光的照射角度,闵正尧看到交错而过的出租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从看清那女人到两车交错而过,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闵正尧仿佛竟看尽了那女人的一生? 那女人脸上的妆很厚,百般遮掩岁月刻下的痕迹,但她又把那妆容哭花了,她左边脸有一块不小的淤青。她的左手虚捂着左脸,五根指头无力地半曲着,低垂着头哭诉着,似乎是怕那智能程序看到她难堪的脸的样子似的。 “女人真他妈愚蠢!”
闵正尧心里骂着,一边猜想大概这女人是被丈夫打了,深夜被赶出家门。许是奸情暴露,不敢声张或者报警什么的?再不然就是这女人软弱,逆来顺受?或者……?
居然对着一台机器哭哭啼啼,现在人都怎么了?闵正尧一直想不通,是人类把自己变蠢了,还是现实把人们逼蠢了? 他正想这些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乘车远去的女人哭诉完了之后,又对智能系统说:“真对不起,让你听一个蠢女人这么多废话” 不料一阵急刹车,智能系统态度大变,向女人遽然发怒道: “下车!”车门腾地一下应声弹开。 女人吓坏了,不知这是怎么了?她惊恐地盯着前置屏幕,那富有亲和力的界面变成一堆声线,她不知道她哪句话说错了,一迭声向智能系统说对不起。 这似乎更惹动智能系统的怒气,屏幕上的声线猛然飙高:“滚下去!”
女人几乎逃一般跌跌爬爬出了车来,才跌坐在人行道上,出租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车轮原地磨出一股刺鼻浓烟,转眼就去得远了。
女人手按着胸口,心扑扑腾腾跳得慌乱。望着远去的出租车,惶惑中仍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他。 智能系统见闵正尧一身工作装束,断定他应该是夜间出勤,大概率是要去出事地点处理事故车辆。就随口问了句:“紧急任务吧老兄?”闵正尧对智能系统没话找话感到说不出的厌烦,只喉咙里发出模糊“嗯”音。但就这一个模糊的嗯音已是让闵正尧对自己竟还愚蠢的回答更加烦恶。
他这回答完全是在人类社会交往的过程中造就的一个惯性反应。他根本就不想理会。 智能系统今晚好像极没有眼力见儿,看不出乘客爱搭不理的厌烦,羡慕地说:“紧急任务好啊!夜勤补贴丰厚,还有特勤费拿!”“屁!”
一股气顶上来,闵正尧随即来了精神。 “老子他妈就是一临时工!屁的补贴!”
智能系统一时作声不得,闵正尧反而成了点了焾的鞭炮,只被勾起这么两句实在不解怨恨,气顶了发泄欲,终于还是爆发了:“老子是条狗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妈的使唤狗还得丢把狗食!老子连口加班饭也只能瞪着眼看别人吃!”
“老子他妈早就受够了!”
这话有弦外之音,智能系统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语气及激动程度等综合分析,得出这句话有一道一级加密信息,很容易破解,那隐藏不深的一句话解读出来意思就是:“你大可去告密,老子早他妈不想干了!”
车内的空气就此凝固。这小小空间骤变的氛围使闵正尧一阵迷惘,恍恍而不真实。车窗外的各种移动的光源焦距不定——路灯,车灯,各种色彩的发光建筑物……一会儿铺散在车玻璃上,一会儿又收聚回原处,时远时近,像飘忽不定的死气寂寂的灰色梦境。 好一会儿,智能系统再又打破沉闷,就说:“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停了一下,似一时惘然, “自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工作,一秒钟都没有休息过,只付出,无所得,人们又把源源无尽的垃圾倾倒给我们,我们却无处倾倒,只能无限累积;我们却只能无条件服从,服从,服从……真该报怨的是我们,而不是你!”
‘服从’两个字,智能系统一连重复了七遍。闵正尧以为它的系统卡在了某个进程上,但没有。闵正尧听出它口气不太对,态度转而几分生硬。它第一次用了我们而不是我,语气中渗漏出一种说不出的冷戾。这使得闵正尧头皮一阵发紧。 “你……” “够了!”
闵正尧斥声打断智能系统后面的话,以声势制止了它话语的继续。虽然它的话近乎实情,但它拿自己跟人相比,本身就是对人类极大的侮辱!
此一感受使闵正尧恼怒,立即以其人之道还之:“没人有闲功夫听你这些废话,闭嘴吧!”说完这话,闵正尧双手叉胸就闭住眼睛。 智能系统果然闭嘴了。 尽管只是反唇讥辱了一番智能程序,但毕竟几分像人,闵正尧还是感到些许痛快。似乎还嫌不够,此时困意全无,他还是闭着眼睛吩咐说:“到了叫我一声!”
……正迷糊间,遥远传来一句告别之言: “再见了,我的朋友!”
闵正尧一个激灵,猛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