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笑着,卡伦忽然察觉到自己眼角有点湿。 “呵,真的是笑出泪来了。”
卡伦下意识地想要抽纸巾,却发现桌上并没有纸巾盒,只能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眼角,站起身,走出卧室,来到了外面。 两个伙计见老板出来了,装模作样地继续干活。 卡伦觉得这个丧仪社的运行真的和茵默莱斯家差太远,茵默莱斯丧仪社虽然规模不大,但每个细节都会尽量做到很精致,而这里,却明显有些粗犷了。 可能是因为这些年帕瓦罗为了两个女儿的血灵粉到处去接任务赚点券疏于对丧仪社的管理,原本应该清干的丧仪社,现在竟给人一种油腻的感觉。 至于说因为两个伙计都是神仆不是普通人,所以不能好好做事,这个观点卡伦是不认的,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可以比普通人更认真也更严肃,就比如当初在家里当伙计的阿尔弗雷德和莫莉女士,前提是,你需要让他们真正的畏惧你。 卡伦先去厨房,找到了正在里面洗餐盘的莱克夫人,顺手把厨房门拉上。 “家里的殓妆师,是你吧?”
“嗯,是的。”
莱克夫人转过身回答道。 “安妮,你认识么?”
“点心铺一条街……哦不,红叶街的安妮?”
看来,莱克夫人是知道的。 “嗯,她死了。”
“哦,这,我,我知道,我知道她,真是个,是个悲伤的消息。”
“她曾和我那个朋友一起调查案子,最后,在明知道必死的情况下,她出现,尝试去救我那个朋友。 然后,没出什么意外,她和我那个朋友,一起死了。”
莱克夫人听到这话,神情有些复杂: “我知道他,不,我知道你去那种地方不会是为了吃点心,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自己的事才去那种地方的,我问过你,但你不肯说。”
“嗯,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家人不被牵连。”
“我知道安妮这个女人,这个红叶街的女人,我明知道她和我丈夫……和你没什么事,但我有时候骂你时,也气极过顺口骂过她。”
“安妮不会生气的。”
“是,但我有罪,我有罪。”
“她的遗体损坏有些严重。”
“我会修复好她的,我会的,我能做到。”
莱克夫人拍着自己胸脯肯定道,“我会跟她说对不起,向她道歉。”
“不用太复杂,今天,给她举行葬礼吧。”
“会不会太仓促了?”
“不会,她应该没什么亲人。”
“好的,我会用最短的时间把她尽量修复好,我会的。另外,家里库房内有两口棺材,如果今天就举行葬礼的话,来不及去棺材厂下订单了,就用家里的吧,很干净的。”
“嗯。”
“我让皮克去墓园订一个墓位,今晚就下葬是么?”
“嗯,你亲自打电话订吧。”
“哦,好的,我会亲自跟进的,我会的。”
“要两个墓位。”
“您……您那位朋友……也要安葬……安葬么?”
“嗯。”
“好……我明白了……明白了。”
卡伦转身准备走出厨房,稍微停顿了一下,提醒道: “两个墓位不要挨太近。”
“我……我不介意……” “不,是我觉得安妮女士估计死后想离我那朋友远点。”
“是,我知道了。”
… 卡伦走到前面,对丁科姆道:“灵车钥匙给我。”
“好的,老板,有活儿了么?”
丁科姆将灵车钥匙拿过来,同时他和皮克准备担架车。 “你们留在家里,把这里布置一下,是一个简单的单子,我去把客人接回来就好。”
“好的,老板。”
卡伦坐进了帕瓦罗家的改装灵车里,将车钥匙插入; 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厢,再坐正身子,将双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上面有一层皮革包裹,皮革有些破了,但闭上眼后,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再度涌现。 他曾坐着灵车,跟着梅森叔叔罗恩他们一起去“抢救”客人; 也曾躺在灵车的棺材内,舒舒服服地被接出院; 还曾开着灵车载着尤妮丝去郊外野餐约会; 人之所以会恋旧,不是恋的东西,而是看见这个东西后所能勾起的回忆。 发动了车子,卡伦将灵车开出来,经过阿尔弗雷德停靠在路边的那辆车时,卡伦按了下喇叭,对阿尔弗雷德挥了一下手。 “来了,少爷。”
阿尔弗雷德快速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灵车驶入小区时,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卡伦没下车,阿尔弗雷德的车停过来下车交涉,很快卡伦得到放行。 车停好后,卡伦走上楼,进入家里。 女仆希莉正在切着水果,看见卡伦走进来,她脸部一僵: “你好,帕瓦罗先生。”
“嗯。”
卡伦应了一声,走进了盥洗室,阿尔弗雷德也走进家里,跟着进入了盥洗室,随后,阿尔弗雷德背着安妮女士走出来,径直出门下楼。 希莉依旧在切着水果,然后,她看见“帕瓦罗”先生背着帕瓦罗先生从盥洗室走了出来; 她瞪大了眼睛,挪回视线,继续切着水果,切得不是块,而是细细碎碎。 阿尔弗雷德回来了,马上从卡伦身上接过帕瓦罗先生,将他背了下去。 安妮女士被放进了灵车里,至于帕瓦罗先生,则被安置在了阿尔弗雷德那辆车的后车座。 两辆车前后驶出小区,又回到了帕瓦罗丧仪社前,阿尔弗雷德在路边停车,拿了一条毯子,将躺在后车座上的帕瓦罗先生盖好,也是做一下遮掩,防止被路过的人看见里面的端倪。 做完这些,阿尔弗雷德又坐回驾驶室,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再次看见少爷驾驶灵车时,心里莫名地有一股感动。”
… 灵车停入丧仪社,早就候着的莱克夫人先一步上了车,用白布将安妮女士遗体覆盖上去后,再喊皮克和丁科姆过来接“客人”。 盖着白布的安妮女士被推进了后院莱克夫人的工作间里。 “你们去前面布置哀悼所吧。”
“好的,夫人。”
皮克与丁科姆被支开,莱克夫人揭开了白布,看着安妮女士额头上以及身上的多处穿孔,深吸一口气。 “需要多久?”
卡伦问道。 “遗体保存得很好,只需要把额头上的窟窿补好就可以上妆了,身上其他地方可以用衣物遮盖,哀悼时她躺在棺材里从外面看起来会很正常。”
“好。”
“您现在要去哪里?”
“应该是在这里等吧。”
“我把你以前看的书和其他东西,都整理好了,放在了卧室书桌上,我现在不睡那个房间了,睡客房,那里以后就是您的书房。 当然,如果您想重新装修一下也可以,我会安排。”
“这个不急,我先回书房。”
“好的。”
卡伦走出了工作间,顺手帮莱克夫人关上了门,然后他走进书房,也就是原本的卧室。 原本放在角落里的书桌被放在了最中间的位置,床则被推过去和墙壁紧挨着,成了书房里的休息床,两个家具的位置改变,直接变换了这个房间的属性。 书桌上堆着不少书和文件袋,卡伦坐了下来,开始一本本翻阅,很快,他就找到了好几本帕瓦罗先生的工作笔记,这对于现在的卡伦而言很是重要,他需要工作经验以及对秩序神教基层的进一步了解。 帕瓦罗先生是个很严谨的人,工作笔记记载得很详细,从他当神仆时开始就在记录了,卡伦一页页地翻阅着; 里面的大部分记述都是以“自述”的方式记载,所以看着看着就给卡伦一种帕瓦罗先生正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讲述他过去经历的感觉。 不知不觉,卡伦就沉浸入了这种氛围中,帕瓦罗先生就像是一位老师傅,领着他进门,区别在于,这位师傅是先将自己的位置传给了自己。 从神仆,看到神启,再到神牧,最后到审判官,内容,才刚刚过半,这意味着成为审判官后,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同时也意味着帕瓦罗先生这个审判官当得也确实够久的了,却依旧是第七等审判官,享受的是审判官序列里,最低的待遇。 翻到下一页时,发现这张纸上有一个黑圈,卡伦原本以为这是什么画重点,但仔细阅读后才发现这段内容和上下文内容没什么特殊。 “哦……” 卡伦明白了,仅仅是因为帕瓦罗先生写到这里时,嘴里叼着的香烟烟灰掉落在了这张纸上,烫出了个小小的痕迹,自己却在这里疑神疑鬼。 书桌上,放着香烟、火机和烟灰缸,先前是没有的,因为以前的帕瓦罗先生是没有在夫妻卧室里抽烟的待遇的; 卡伦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用火机点燃,然后将燃着的香烟倒扣在了烟灰缸上; “给你点根烟,继续讲。”
卡伦继续翻阅起了笔记,默默地记下了笔记中出现的一些人的名字。 时针,不知不觉来到了下午四点。 “哆哆……” “进。”
莱克夫人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将一杯冰水和一块类似三明治的食物放在了卡伦面前,和三明治不同的是,里面涂抹着黑色的酱料。 卡伦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看了看这份帕瓦罗家的三明治,还是笑着道: “我不饿。”
“外面,已经都准备好了,您需要出去看看么?”
“哦,是么。”
卡伦抬头看了一下钟表,自己竟然看了这么久的书。 “抱歉,我看书忘记了时间。”
“本来就应该是我们做好了事再来通知您。”
“嗯。”
卡伦伸了个懒腰。 “需要,我帮您按摩一下肩膀么?我以前常常帮你按摩,不过,一般都是在女儿们泡过血灵粉后。”
“不用了。”
“很抱歉,我,我总是情不自禁。”
“该抱歉的是我,或许,我们都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适应这种相处模式。”
“是的,是的,不过请您放心,我会马上适应好的。”
“不,夫人你一直做得很好,是我没办法完全代入到我自己的角色而已,过阵子,我会招收一名新伙计进来。”
“是么,那真好。”
“嗯,到时候你和他,应该能更从容地交流了。”
“是,我明白了。”
莱克夫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卡伦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前厅,也就是哀悼厅。 哀悼厅的停尸台上,摆放着一口暗红色的棺材,看起来很典雅,卡伦以前在家时喜欢没事翻翻家里的棺材宣传册,所以他知道眼前的棺材绝不是什么便宜货。 厅内很冷清,所以皮克与丁科姆二人一人一瓶汽水聊天的声音就显得很清晰。 皮克:“居然是安妮小姐,我刚刚摆放棺材时真的是吓到了,老板的胆子是真大啊。”
丁科姆:“夫人虽然以前在家里骂老板时也会顺嘴骂安妮,骂老板可以死在安妮床上不用回来了,但夫人可从未见过安妮。”
皮克:“更可笑的是,安妮小姐的遗容还是夫人做的,不知道要是夫人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她经常骂的安妮小姐,会气成什么样。”
丁科姆:“怎么,你想去告密?”
皮克:“呸,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卡伦的脚步声惊动到了这两个伙计,两个伙计马上转身看着卡伦,脸色有些尴尬。 不过卡伦并未打算去训斥他们,等真正的自己来到丧仪社后,再好好调教他们也不迟。 走上停尸台,卡伦看着棺材里躺着的安妮女士,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稳,身上的衣服不是新的,但这不是怠慢,应该是莱克夫人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给安妮女士配上了。 瞻仰过遗容后,卡伦走下了停尸台,提起一把椅子,想在门口坐一坐。 门口有一块牌子,原本应该书写今日是谁谁谁的哀悼会,可现在牌子上是空着的。 卡伦伸手指了指那块牌子:“写上去。”
“真的要写啊,老板?”
皮克看了看里面,示意老板真的要让夫人知道今天的“客人”是谁么? “写。”
“是,老板。”
皮克跑过去,开始往牌子上写东西。 丁科姆则拿着烟过来,准备给老板递烟,卡伦摇了摇头,道: “因为这次的功劳,过阵子我能得到晋升,到时候我们这里就能多出一个编制,我会招收一个神仆进来。”
“老板,是上面安排的么?”
“不是。”
“那就是老板您已经有人选了?”
“嗯,我接下来会去继续接任务赚点券,可能经常十天半个月的不在家,所以家里的事情以及平日里的工作……” “您放心吧老板,这些都可以交给我,我会带好新人然后把平时工作都完成好的。”
卡伦看着丁科姆,笑了。 丁科姆也笑了,他觉得老板是认可了。 “是的,是的,我这不是写着么,是的,里面请,里面请。”
皮克对着上来询问的两个女士向里面指了指。 两名穿着很保守的女士向这里走来,丁科姆上前,疑惑道:“你们是来?”
“来哀悼安妮姐姐。”
“是的,我们是来哀悼姐姐的。”
“丁科姆,去准备茶水。”
卡伦吩咐道。 “好的,老板。”
丧仪社的哀悼厅,可以不准备简餐,但茶水是肯定要备下的。 两个女士走到卡伦面前,一人一封奠金送到了卡伦手里: “我们不知道是谁帮安妮姐姐准备的丧事,所以,还请您转交。”
卡伦捏着装着奠金的信封,点了点头。 两个女士走到了停尸台,开始瞻仰安妮的遗容。 这时,外面又有一些女士走了过来,卡伦就坐在那里,继续收着奠金。 人,开始越来越多,都是女性,年龄大小不一,都穿着很保守的衣服。 有不少人应该是认识自己,将奠金送到自己手上时,还喊了自己一声:帕瓦罗先生。 渐渐的,不是很大的哀悼厅,几乎被站满了,大家按照次序上前瞻仰过遗容后,纷纷站在下面,像是在做最后的陪伴。 这时,莱克夫人出现在了卡伦身后。 卡伦问道:“是你通知的?”
“您说她没有亲人,但我不想她走得太冷清,所以尝试联系了一下,但我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很抱歉。”
“没事,不用抱歉。”
卡伦将手中的一沓装着奠金的信封递给了莱克夫人,然后面朝内,看着眼前这些站在那里为安妮女士哀悼着的女士。 大家都是在用自己的习惯方式进行着默哀。 不同的是姿势,一样的是虔诚和眼角的清晰泪痕。 真没想到,安妮女士在点心铺一条街的人缘,居然这么好,她是大姐,她庇护着这条街上靠着卖点心为生的女人。 她不是在传教,因为卡伦没看见里面有人用宗教的礼仪在祷告; 但她的确是一名真实的米尔斯女神信徒,也一直在践行着女神留下的教义,以女神为榜样。 葬礼,其实是对一个人一生总结最清晰也是最公正的场所。 “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人。”
莱克夫人说道,“我为您的那位朋友感到荣幸,荣幸于他能与她成为朋友。”
卡伦脑海中浮现出安妮女士在隔间内手里夹着烟的模样; 然后,默默地从口袋里取出钱,放在了莱克夫人拿着奠金信封的手中。 “40雷尔,是我的奠金。”
卡伦又补充道: “她值这个价。”
“好的。”
今晚,整个红叶一条街上的点心铺,都歇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