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突然飘起了大雪。
看着窗外一片飞白,这让多年未见雪的翟子初乐开了花。平日里非到巳时不起的他,一骨碌就从龙榻上爬了起来,兴奋地朝屋外冲去。 没过多久,他就已经叫上了一帮内侍和宫女,在御花园里打起了雪仗。 说是打雪仗,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是活动的靶子。而且,这些活动的“靶子”还不能跑得太快,免得圣人手里的雪球失了准头。 正当翟子初玩得开心的时候,莫常侍来了。 莫常侍一来,翟子初就知道肯定有事。他很不情愿地将手中的雪球扔了出去,然而一脸扫兴地问道:“又有何事?是不是我那恩师又在找朕了。”莫常侍先未答话,而是等翟子初走近了之后,才低声说道:“回大家,不是朝中的事,是城外的事。”
“城外?城外有何事?”
“据报,靖凉王已经到了北门外二十里亭,今日便要进城了。”
莫常侍道,“老奴是来请大家示下,该何时宣靖凉王觐见?”
“喔,终于来了。”
翟子初拍了怕身上的雪花,“不急,让他先在馆驿歇息几日吧,听宣即可。”
…… 大雪里的盛京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 远处的燕山披银挂白,如原驰蜡象,而整个盛京城也被大雪笼罩,往日五彩斑斓的街市也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如同在白色的沙盘上勾勒而成。 望着大雪中若隐若现的城门,罗延定对于京城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在京城里呆了十年,却从未见过京城下雪。眼前的景象仿佛自己依然还身处凉州一般。 罗延定继续策马前行,城门已经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已经能看见有一队人马列队而立。 难道还有人来迎接自己吗?罗延定心里暗道,世子一案早已经在京城中传开,满朝大臣如今应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谁还会在此时来蹚这趟浑水呢? 莫非是裴大人?可裴大人不是已经命人送信给自己,让自己切莫进京了吗? 正当罗延定还在疑惑之际,只见城门口有一人上前了几步,高声叫道:“大哥,是你吗?”
这声音立即让罗延定心中一颤,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没错,应该是他,此时此刻,也只有他会来迎接自己了。 而且,此人步履略有蹒跚,一看就是腿脚有不便之处,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罗延定连忙翻身下马,急奔了几步,待行至近前,他双手重重地搭住了来人的肩膀。 “二郎,果然是你!”
罗延定有些激动,仔细地打量着来人。
“二郎,你也老了。”罗延定看着罗延海两鬓露出的几根白发,无不感慨道,“我兄弟一别也有十六年了吧。”
“是,十六年了。”
罗延海点了点头,“大哥竟记得如此清楚。”
“能不记得吗?”
罗延定道,“记得当年你奉旨进京成亲,还是为兄亲自送你出的阳明寨,我还记得那时候还是初秋,阳明山的枫叶刚红……”
“大哥,此处风雪太大,不是说话之地,还是先随我回府,你我兄弟再把酒详谈吧。”罗延海帮罗延定掸掸了肩上的雪花。
“这……怕是有些不妥吧。”罗延定有些犹豫,“我乃奉旨入京,按制应该去吏部的驿馆居住才是,再说……”
“诶,有何不妥。”罗延海打断了罗延定的话,“你我乃是亲兄弟,你住在我的府上是顺理成章之事。再说了,大哥眼下只是奉旨入京,圣上也尚未降罪,于礼于法也并无逾矩之处。”
见罗延定还有些犹豫,罗延海便一把拉起了他的手,“走吧,大哥,我在家中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于是,罗延定也不再推脱,随着罗延海上了一架备好的马车,进城直奔驸马府而去。 罗延海,乃是罗延定的二弟,虽说二人非一母所生,但自小相伴一处,感情颇深。 十六年前,先皇为表示对罗家的恩典,特意赐婚,将自己的妹妹云平公主嫁给了罗延海,并封他为华阳侯,授怀化大将军。此后,罗延海便离开了凉州,一直在京城中居住。 话说这怀化大将军乃是正三品,却只是个散官虚职,并无实权,所以,罗延海除了享受俸禄之外,平日里其实也无事可做,日子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五年前,云平公主病故之后,罗延海便彻底城了孤家寡人。 平日里,他除了进宫陪皇上打打马球之外,也基本不参与朝政之事。偶尔出门也只是寻一间茶社,品茗赏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闲散之人。 直到今日,在明知圣上准备要降罪于靖凉王的情况下,他居然大张旗鼓地去城门迎接罗延定,丝毫不怕牵连到自己。这倒是出乎很多人预料。 靖凉王入住驸马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中。 “住在驸马府也好,让他多住两日,叙叙兄弟之情也是应该的。”
听说罗延定住进了驸马府,翟子初倒是不太在意,“再说了,到时候宣他进殿也还近些。”
“那大家准备几时宣靖凉王觐见呢?”
莫常侍问道。
“不急不急,他兄弟十多年没见了,必是有不少话要说,且让他们说个够。”翟子初悠悠道,“他既然已经来了,朕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家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莫常侍道。
“哈哈,那倒也未必,只是这京城的热闹多得很,也该让靖凉王好好看看才是。”翟子初道,“再说了,这百年以来,他可是第一位进京的靖凉王,这可是天大的热闹啊。”
靖凉王入京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过,从驸马府门前的景象来看,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驸马府的大门依然如往日般紧闭着,甚至门口连个看门的家丁也没有。 可无论是豪门贵胄,还是贩夫走卒都已经知道,本朝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已经住在了里面。 话说,夏国自开国起,当初跟随太祖起事夺取天下者,自然是各有封赏。除了二十四位将军位列武胜庙之外,功劳最大者被封为了一王七公十六侯,其中唯一的异姓王正是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而且靖凉王也是唯一可享世袭罔替者,其待遇甚至超过几位翟姓的亲王。 如今百余年已过,当初的七公十六侯多已传到第三、第四代,承袭的爵位也只剩下了子、男两等。 能凭借自己本事再位列公侯者,二十三家豪门里已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贵胄之后只是承荫先人之功,乐于当个纨绔子弟罢了。 唯一例外的,只有靖凉王一脉。 而罗家能成为唯一的异姓王,除了当年和太祖定下世代镇守凉州之约,不得擅离之外,也和罗嗣业当年的战功有关。 身为太祖麾下最得力的武将,罗嗣业十七岁率两千族兵随太祖起事,十六年间战功赫赫,一路从折冲府都尉累迁至骠骑大将军、天下兵马副元帅。 尤其是凉山一战,他率五千精兵昼夜奔袭六百余里,先是拔掉了北戎的粮草重地易水城,然而回师南下,从北戎大军的背后突然杀出,一举冲垮了敌军的防线。 此战,夏军前后夹击,斩首四万余,杀得北戎大军远遁大漠上千里,也就此元气大伤,数十年间不敢再犯夏国边境。 太祖当年站在凉山之上,北望千里大漠时曾说道:“此战,嗣业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北戎夷寇闻罗家之名如狼闻虎啸,我大夏北境可安矣。”
也正因为如此,太祖才让罗家镇守凉州,并许以世代为王。 转眼百年已过,凉州依然犹在,可第三代靖凉王却似乎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 一连两日,靖凉王未出驸马府半步,而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前来登门拜访。 到了夜里,关于靖凉王的前途也成为了各大酒肆青楼里最热门的话题,尤其是在天香楼里。 在不少人看来,靖凉王此番入京必定是凶多吉少,甚至有人在酒后断言:不出数日,靖凉王之名怕是就此终结,一门三王的荣耀也即将成为了过眼云烟。 对于靖凉王可能的遭遇,也有人颇为感慨,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罗家能经历百年而不倒,已是难得的奇迹,今日之祸怕是早已经注定。 不过,有人却反驳道,如今北戎势大,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凉州之重足以左右整个大夏国安危。而此时对靖凉王下手,无异于自断一臂,自毁长城之举,实乃大大的昏招。 话题聊到这里,也只能打住了。因为再聊下去,怕是就要惹祸上身了。 即便也有人难免对靖凉王有所同情,甚至有人为江山社稷而担忧。可他们也知道,自从新皇登基以来,这位天子行事乖张,喜怒无常。在他眼里,天下之事皆是儿戏,天下之人皆是玩物。 在此之前,除了尚书令裴如海以帝师之尊依旧屡谏不止之外,好几位大臣都因为进谏而丢了乌沙帽。 其中御史大夫汪文博因为苦劝圣上取消“蜀锦之令”,还挨了二十庭杖,就此一病不起。 所以,与其在朝堂上冒死进谏,倒不如在这天香楼里借酒发发牢骚算了。 天香楼内,依然是美人如玉酒正酣,朝堂内外,却是人心惶惶各自愁。 最愁的,莫过于裴如海了。 当得知了靖凉王入京的消息之后,他颇为吃惊。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派去送信之人出了岔子,可当他收到靖凉王差人送来的密信之后,他才明白,是靖凉王自己决意如此。 原来,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恩师,罗延定特意请风破走了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竹筒放在裴如海的书案上。 当然,竹筒内还附了一封短信,将事情简要说了一番。 裴如海也知道,罗延定之所以如此是在有意保护自己,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保不住罗延定,凉州必乱,到时候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曾经想过去一趟驸马府,和罗延定当面再谈谈。可眼下要保住罗延定的关键不在驸马府,而在皇宫之内,在那位圣人身上。 所以,两日以来,裴如海一直在做一件事,一件他一直想做,却始终没有做的事:联名上书进谏。 借着散朝的机会,裴如海明里暗里和三省六部,还有御史台的各位大人联络了个遍,甚至包括平日他嗤之以鼻的人。 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够说服这些重臣们和自己联名上书,为靖凉王求情。 在裴如海看来,只要能说动其中的一半人,以这些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便足以让皇上有所忌惮,或许可以对靖凉王世子一案从宽发落。 裴如海其实不想这么做,因为此举其实是有“逼宫”之嫌,弄不好自己还落得个挟制天子,独霸朝纲的罪名。 可为了保住靖凉王,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然而,令裴如海没有想到的是,从尚书省左右仆射、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到六部各位尚书大人,竟然没有一人应下此事。 委婉一些的,便称若是裴如海能说动其他人具名,只要超过半数,自己便也具名。直接一些的,则干脆以此事不敢苟同而拒绝。 尤其令裴如海未曾想到是,作为自己的直接下属,平日里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六部尚书也无一人同意。 更让他心寒的是,作为自己的门生,尚书右仆射魏念承和礼部尚书苟仲连也推脱不应。 唯一态度暧昧的则是新任御史大夫陈士安,他一再表示,只要裴如海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自己必定附议相随。至于联名之事,则未置可否。 裴如海犹不死心,入夜之后又微服简从,去了几位平日相交不错的大人宅邸,想登门游说。可是,这几位大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皆称病不见。 可怜堂堂尚书令、当朝太子太师,竟在风雪交加中连吃闭门羹。 回到家中,裴如海气闷难平,加之又在风雪中受了寒,就此一病不起。 夏历114年十一月十六,盛京的天空中只有飘散的雪花,未见圆月。 而在这个夜晚,这个王朝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病卧家中,已是心力交瘁;一个困于宅内,眼看大祸临头。 大夏国的命运,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