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本人轰炸过后的天津城残破不堪,到处是一片狼藉,战争最惨烈的地方横尸遍野。
天空无月似乎也没星星,以往被院灯照亮着小院现在黑漆漆的一片。 张记所处的城里和几大租界都是日本人避开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他们要占领和不敢炸的。所有的侵略都是预谋的罪恶,战争只是一个借口,苦难的是无数百姓失去亲人的凄凉和一个个被摧毁的家园。 余振生坐在漆黑的夜色里,闷热压抑酷热的夏天,让他的身上出着黏腻的汗水,他却一动都不想动。 栓子从房间出来,他走到水槽边拧了水龙头,水龙头发出几声空响却没有水流出。栓子低声咒骂着:“电话不通电停了,这水管也炸坏了,还让不让人活了。”院门被推开,崔卫轻轻的关好门,栓子的嘀咕声已经被他听到,他赶忙比着嘘声的手势:“小声点。街上好多日本兵呢,” “崔哥,你怎么回来了?家里怎么样了?”
栓子赶忙问道。
“都还好!”他走到余振生面前,他转身在振生身边坐下,拍了拍振生:“振生,好些没?”
余振生摇摇头:“我没事,崔哥你去劝劝师娘吧。”
崔卫朝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死一样的沉寂。“劝不动,你是不了解内掌柜的脾气,她决定的事可是难劝,以前也只有大掌柜能说她,现在.....”崔卫摇摇头摸了摸口袋,手又从口袋里空着拿了出来。 栓子也走了过来,干脆就在两人对面席地而坐,他撩起衣服烦躁的扇着:“外面的狗腿子一天喊八回,催要各家各户开门营业。群青哥到现在没个消息,内掌柜就死守着里院,这么热的天这人放不住啊。”
“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根本没法把人送出去,这一出门就得让鬼子拦下拉到郊外埋了。听说城外挖了万人坑,鬼子把死人都埋里还撒石灰。还有的说直接都放一起烧了....” 余振生听着都觉得心里起了一丝寒意,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崔卫和栓子都说的对,这么热的天死人是放不住的啊,可又怎么能有办法让师父和张芳入土为安? 一阵轻轻的门响,好像冬天里的阵风在吹动院门,可这季节哪里来的风? “有人?”
三人同时停下说话,紧张的朝院门方向看去。外面传来很低的声音:“是我,里面的开门。”
“彭处长?”
崔卫是第一个听出来彭晋武声音的,他急忙起身去开门。人影一闪,彭晋武和孙玉林走进来。崔卫赶忙跪地就磕头。
余振生和栓子也急忙起身排在崔卫身后跪下。 “起来起来,人在哪?”彭晋武急急的问道。
“我带二位进去!”崔卫说着领着彭晋武和孙玉林去了内院。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一齐从内院走了出来。
崔卫又送着二位出院门,余振生听到孙玉林说:“就按刚才商量的办,地方你们就别挑了,明天我派人来。”“哎,真么想到!”
栓子在余振生身边小声的发着感慨。
“什么没想到?”余振生随口问道。
“你说着彭处长和孙局长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跟咱们是一路人。孙局长咱就不说了,这彭处长可是在日租界做事,对日本人那是言听计从的。我现在看到他,都想上去给他两巴掌,可咱掌柜不但有这么个朋友,而且这时候他还竟然来了,你说意外不意外。”“有什么意外,群青哥结婚时候,他们两个不也帮着掌柜的说话。昨天我去女中的时候,日租界已经被铁栅栏铁丝网都拦上了,我是亲眼看见彭处长从鬼子枪下救了个人。”
“啊,他?他还救人?”
栓子有些不敢相信,在他心里彭晋武就是个真正的笑面虎看人下菜碟一样的人物。
“是真的,当时日本人要杀了闯租界的人,彭处长朝天开了一枪,把当时要涌进去的人给吓住了。”栓子咧了咧嘴:“你说的我信,你说他是为了救人,可我,也不是我可那些人还觉得他就是借着日本人声势开枪,拉着大旗当虎皮!”
崔卫送走了孙,彭二人,又去内院和严彩蛾回了话,这会儿走到二人面前:“他有他难处,老娘瘫床上很多年都是他和媳妇照顾,家里还有五个娃等着吃饭。他媳妇身体也不大好,这些年光医药费就不少钱。以前在卫生局的时候还能捞点钱,后来调到消防队就抗不下去。要不是去日租界那边每个月能多三块钱,他也未必回去。”
栓子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这要细想这人也没害过人,可帮日本做事的就是汉奸就是走狗,跟日本人沾边就不是好人。”
他恨恨的说道。
一个身影在内院的门洞中晃了晃,余振生踢了栓子一脚然后冲着那身影走过去。 “师娘!您坐!”他从灶房门口拿过来马扎在廊下放好。
“内掌柜!”崔卫和栓子也走了过来。
严彩蛾并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朝堂屋走着,三人对视一眼也只能跟了过去,余振生转身回了屋,拿起箱子上早已经不常用的油灯,他点起油灯,微微点点的灯火跟随者严彩蛾进了堂屋。 严彩蛾在堂屋中间站了一下,然后进了账房。她在桌子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在一个抽屉下面找出一封信。 余振生把油灯放在桌上,严彩蛾借着油灯看了一会。“振生,你给我念念吧!”余振生接过信,这封信的信纸和平时他们用的不大一下,上面的字体很隽秀,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当余振生念起这封信的时候,崔卫和栓子才知道,王纯给大掌柜生了个儿子,还给儿子取名叫做蓝思。 信纸的落款处除了王纯的名字,还有一长串余振生不认识的日文。 他念过之后将信重新折好放在桌上,严彩蛾看着那封信发愣。忽然她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娘” “内掌柜!”
严彩蛾用手抹了眼泪:“张春明啊!他死在他的心病上了。他的女儿被日本人杀死了,他的儿子却是个日本人,呵呵呵。”
余振生觉得脊背都有些发冷,严彩蛾的声音是那么的凄厉。甚至那咯咯的笑声,也让人觉得寒意刺骨。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劝慰这个女人,只好求助的看着崔卫,心里等着崔卫做个决定,哪怕是要马上烧了撕了这封信他都会立刻去办。 崔卫却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他等着严彩蛾笑过看着严彩蛾拿起那封信,竟然开始发出低声的压抑的呜咽的哭声。 严彩蛾把信拿再手里,捂在心口处。她的心也开始疼,她不知道她在疼什么,她恨这封信恨写这封信的女人。她曾经多么想做一个姐姐那样大度的人,容下这个女人,为了能容忍这个闯进她家庭的女人,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然而,终于这个女人还是走了。她也知道,跟着这个女人走的还有张春明的心。 那些整天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张春明,他是想念这个女人的。 但是现在,现在她的亲生女儿没了,甚至连张春明也走了。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崔卫小声安慰着,他几次想过去扶一扶严彩蛾的肩膀,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口中不停的叨念着这两句。
半天,严彩蛾终于止住了呜咽声,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 余振生看到那张娇美的曾经风韵犹存的面庞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看到严彩蛾将信重新放到抽屉里。 “小崔,振生!日本人来了,咱们都是亡国之人。以后咱们的命都是贱命,这封信留着。你们大掌柜说,或者关键时刻它能救了命。”“知道了,您节哀!”
严彩蛾问道:“我现在是家破人亡,以后铺子的事就还按照春明生前的做法,就交个振生。崔哥,你现在也是成家的人了,这院里就我们娘两个也没什么要照应的,你就帮衬着振生,也算是给大家谋个生路。”
“内掌柜您放心....”平时善谈的崔卫一下子有点哽咽,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余振生低着头,严彩蛾的作法让他十分意外,她以为严彩蛾气愤,会烧了那封信。然而让他没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却留下了那封信,或者按照她的说法,留下一个也许可以活命的机会。但这封信却让他们保管,她想活也更想让他们活。 余振生也明白,严彩蛾一个女人,现在完全可以把他们都散了伙,以为张记的家底,安心养老似乎还是没有问题。更可以跟他们约定,铺子交给他们每个月上缴多少红利,可她也没这么做。 按照张春明和余振生的约定,几乎是等于把铺子给余振生去做,自负盈亏,亏损的张春明不管,盈利的由于余振生来支配。所以,以后严彩蛾和张蕊这娘两个能否过好,可是要看余振生的良心了。 顿时,余振生感觉肩头好像挑起了一副担子一样,他在心里默默的决定,即便师父走了他也不能扔下师娘和张蕊不管,至少至少也要等张群青回来。 严彩蛾走了,崔卫提着的灯把严彩蛾送到内院。这一晚,余振生和崔卫都坐在廊下,他们在守着院子守着门也守着明天即将送走的张春明和张芳。 栓子也要守着,崔卫撵着栓子回屋去睡:“你去眯会,今晚有我和振生守着,你明天接送蕊小姐上学回来要要跟车的。”
栓子被撵进了房间,窗子开着,这晚余振生没听到栓子鼾声,却听到他是翻来翻去的咳叹声。 “难兄难弟”崔卫看了一眼余振生。 “我和栓子?也算是吧!”
余振生这么想着,终究觉得还是不一样的。栓子为情所困,而他更多是惋惜,惋惜于张芳还年轻。 天色大亮,栓子回老孙头那去接张蕊和振家。张家的事太大了,张蕊总是哭做噩梦,严彩蛾心思不整照顾不了张蕊,要担心这死人阴气太重,就让张蕊跟着孙婶。 张蕊跟振家作伴,每天都跟着振家哥哥,两个孩子年岁差三岁却在同班读书。有振家陪着张蕊,张蕊就会安静很多,所以上学还是两个孩子一起去。振家就住在家里,他年纪不大胆子却也不小,一个人睡着余振生房里也不害怕。 快到中午的时候,孙玉林派来的车来了,早被崔卫送来信儿来帮忙的王劲松也来了。 他们张罗了把两句装柜放到卡车上,刘福回家了还没回来,铺子里只留下杨五和贾丰,其他人都跟着上了那辆卡车。 就在众人忙碌着张罗着准备启程的时候,胡二带着几个人来了。 “停下,停下!”
胡二吆五喝六的拦在车前。
“胡二!你干什么!”栓子跳下车问道。
“干什么,车上是什么,你们要去哪?”胡二岔这腰理直气壮的问道。
“关你什么事!”栓子抬手就要推胡二,却被胡二身边两个跟班拦着一人抓住栓子一条胳膊:“别乱来,你要对我们队长做什么?”
“冷静,冷静,都是自己人!”
王劲松一旁紧忙拉着
崔卫和余振生也都跳下了车,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劲松急急的跟崔卫解释着:“你还不知道吧,这日本鬼子一进来,就成立了个治安维持委员会,这位就是咱们这个区域信任的队长!”他指着胡二小声对崔卫说道。
“狗屁治安会,就是个汉奸会!”崔卫愤愤的说道。
余振生也很震惊,这个跳着脚骂着栓子的人,怎么成了个什么队长 “我们也不好办,现在日本管事了,咱们巡警队都快干不下去,什么事都要听日本人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先把掌柜的送出去重要!”
崔卫咬咬牙说着跳下车,他冲胡二拱手道
“胡队长,您这是唱哪出?”“这是死人了?”
胡二朝车上看了一眼,又看看他眼前的这几个人:“谁死了?刘福不在啊,不会是刘福死了吧?!”
他幸灾乐祸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