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倒下去的头颅被一只苍白的手托住。
接着, 有一根颤抖的手指,慢慢来到了他的鼻间。 几息之后,那只手缓缓收回, 轻轻顺了顺他的背部。 萧钦时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他泛青的脸色逐渐褪去,但脖子上的指痕却已经转为紫红。 他伸手蹭了蹭,仿佛要把那些痕迹抹去,但两下之后, 又微微缩起了手指。 穆云间的手耷拉在地上,蹭上了些许泥土。 萧钦时看了一阵, 缓缓把它拿过来, 将贴身的里衣袖口扯出来, 蹭了蹭他的掌心。 对方掌心柔软, 手指也是细细软软,只是指腹覆着薄茧, 略有些粗糙。 他看向穆云间的脸。 这是男人。 是皇子。 穆云间逃走之后,他一直在想, 不能让对方落在别人手里,无论是杀是剐, 必须由他亲自执行。 他恨他,怨他,想要把他碎尸万段。 可他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他心中却只有恐慌。 他骗了他无数次,他全信了, 唯有那次说真话, 他没有信。 他是男人, 是皇子。 他说从未喜欢过他, 都是真的。 什么未爱之人。 穆云间永远也不会爱他。 他想放过他的…… 他为什么又过来惹他。 蕲州,南城,白韶山,海外群岛…… 呵。 他就在这里,还想骗他去别的地方。 他巴不得他滚的远远的,巴不得再也不见到他。 真想把他掐死啊。 他再次看向穆云间的脸,眼眸幽幽地垂着泪。 真想掐死他啊。 穆云间……为何不逃的再远一点,为何要被他找到。 他没有太子妃了…… 一旦,穆云间的身份暴露,他便连名义上的太子妃,也没有了。 族谱之上,穆云间的名字,会从萧钦时三个字旁边,被朱笔划掉。 父皇,一定会,赶尽杀绝。 …… 穆云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醒。 耳边传来山泉的叮咚声,熟悉的叮咚声,让穆云间意识到自己依旧还在山洞。 他嗓子疼的厉害,缓缓睁开眼睛,撑起身体。 下一瞬,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黑衣男人背对着他,面对朝外流淌的溪流,静静伫立。 喉咙被扼住的恐惧一瞬间把他包裹。 如果他死了便也罢了,既然没死……当然不愿再经历一次死亡。 穆云间咳了一下,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喉头的不适,努力往后挪动身体。 白衣在泥土上摩擦出灰色。 立在溪旁的人回过了头,黑衣黑发,脸庞苍白。 穆云间避开视线,眼珠慌乱地乱转着。 萧钦时定是觉得掐死太便宜他了,所以才会放过他。他接下来要怎么对他……紫衣大哥,早知道不该来找他的…… 穆云间瑟缩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发出沙哑的咳嗽,只一声,便立刻停下。 “君公子。”萧钦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方才是我冒犯了。”
穆云间;“……?”
他一脸茫然,没反应过来。 “方才我犯了癔症,把你认成了太子妃。”
萧钦时道:“你说的对,你是男子,不可能是我的太子妃,我应该去别处找找,蕲州,南城,白韶山……呵呵。”
穆云间还是呆呆的,没弄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萧钦时的情绪太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话尾的笑声也有些意味不明。 穆云间说不出话,只能静观其变。 萧钦时上前,穆云间猛地再次后退,泛红的眼眶里,剔透的眼珠无声地颤动着。 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他身后便是石头,已经无法再退,双腿都蜷了起来,白衣之上,灰尘更盛。 像被吓坏了的兔子。 萧钦时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穆云间下意识张嘴,想要说话:“……” 我错了。 对不起。 他想求饶。 但嗓子哑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脸贴在石头上,手指抠在上面,眼泪汹涌而出。 如果非要死的话,他想要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而不是被做成人棍。 他此刻满心皆是后悔,他就不该出来找萧钦时。 他以为萧钦时真的放弃了从他身上寻找太子妃,可萧钦时哪里有那么傻,他为什么会觉得,三年之后,萧钦时还是那么傻…… 最傻的是穆云间。 可穆云间却没有犯傻的资本。 只是一次,他的命运就要完全被改写。 听说人彘要先把手掌和脚掌截去,使其不能走路,然后要被挖去双眼,使其失去光明,还要剃掉眉毛和头发,用暗药使其不再生长,然后再割掉舌头,扎聋耳朵,丢在粪坑里,没有手掌和脚掌的人无法再站起来,但味觉和嗅觉却还存在,永远都只能像猪一样在恶臭的粪坑里拱来拱去…… 这一刻,未来命运真实地呈现在了眼前,穆云间忽然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他心里一片冰凉,当即就想拿头去撞石头。 却忽闻身边人开口:“对不起。”
穆云间:“?”
“君公子可以放心。”
萧钦时在他面前蹲下,取来旁边的木棍递给他,道:“最多三日,我就会离开关州。”
穆云间:“……呃。”
他被萧钦时托起手臂扶起,却忽然又是一阵腿软,跌坐下去。 他:“……”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他全身都瘫软如泥,脖子上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穆云间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钦时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吓成这样。 他看着大气儿都不敢喘的穆云间,慢慢重新蹲下来,轻轻把他抱了起来。 穆云间:“嗯……” 他恐惧地看了萧钦时一眼,听他道:“今日是我之过,我送公子下山吧。”
穆云间的脑子像是有一团苍蝇在嗡嗡叫。 萧钦时喊他君公子……萧钦时还说,最多三日,就会离开关州。 ……为什么? 他已经抓到他了,为什么不杀了他。 还叫他君公子? 不,这肯定是计策。萧钦时折磨人得手段多得很,不能随便相信。 萧钦时抱着他穿过冬日枯黄的树林,脚踩在微微深陷的腐叶,垂眸望向怀中之人。 穆云间即便被抱着,也是一副仓皇不安的样子,他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正在扣着指甲,原本圆润的指甲隐约被抠出血丝。 “君子陶。”
穆云间并未听清他说什么,但萧钦时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便条件反射地仰起头来,表情怯懦而乖顺。 抠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萧钦时道:“我确实是认错了人,今日才会害你至此。”
穆云间睫毛一动不动,还在乖乖听他讲话。 “以后不会了。”
萧钦时道:“你既然是君子陶,我便再也不会纠缠你,也不会再伤害你。”
穆云间:“……” 发不出声音。 不过就算能发出声音,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钦时一路把他送到了小院门口,穆云间自己扶着墙站稳,还在乖乖看他,一副等待吩咐的样子。 “……”萧钦时张了张嘴,慢慢道:“我会命人送来伤药,你进去吧。”
穆云间没有动。 萧钦时顿了顿,道:“那我先走了。”
穆云间还是没有动,只是几乎瞧不见一般,点了下头。 萧钦时将手背在身后,五指克制地攥紧,道:“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穆云间的视线之中。 穆云间双腿站立不稳,顺着墙滑落下去,仍未从死亡的恐惧之中回过神。 萧钦时离开不久,院内的房门被拉开,巩紫衣低头,看到了缩在门口的人。 “公子……” 穆云间仰起脸看他,巩紫衣脸色一变,当即蹲了下来:“你……” 穆云间想说没事,却实在没忍住,扁起了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真的好可怕。 差点就死掉了。 呜呜呜呜呜呜。 萧钦时……他做梦都不想再见到萧钦时了…… 穆云间被扶进屋内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了高烧。 今天的事情确实把他吓得够呛,烧的昏昏沉沉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萧钦时那张索命一般的面孔。 巩紫衣为他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前为他换下额头的帕子。 他静静守了一阵,起身回房,抽出了藏在床板夹层里的刀,坐在院子里,慢慢擦拭起来。 驿馆内,刚刚随萧钦时一起回来的杀刀二人聚在一处。 “殿下怎么又发起呆了?”
挨千刀说罢,没听见回应,拿肩膀撞了真该死一下。后者回神,道:“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也魂不守舍的?”
挨千刀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挨千刀挑眉。 “……我看到殿下,抱着君公子。”
挨千刀:“?”
“不光一路把他送回家,连门都没进就回来了。”
“……难道他,真是我们太子妃。”
挨千刀缓缓站直,双目微瞠,道:“若是这样的话,他当年逃跑之事……”
“不是。”真该死道:“殿下喊他君公子……应该不是,我觉得不是。”
他反复强调,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 挨千刀回神,思索道:“若殿下这么喊他,就应该不是。”
毕竟萧钦时的性格,他们是了解的,若真的被一个男人骗了感情,这会儿不发疯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还有闲心坐那儿发呆。 可殿下怎么会去抱一个男人……? 发呆的人忽然动了,他打开了一个装着药物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药。 顿了顿,又拿出了一瓶。 然后他看着箱子里的药,再拿了一瓶。 合上箱子转身之后,又转回去打开,挑来挑去,拿了第四瓶。 活血化瘀的……消肿止痛的……润喉的……还有安神的…… 应该差不多了。 他把药放在腰间黑色袋子里,又伸手抚摸了一下身上的木牌。 那上面有一个孔洞,但当年略显毛躁的孔洞边缘,此刻也已经变得光滑无比,上面的每一寸刻纹,都染着一层油润。 萧钦时收回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殿下。”
真该死行礼。
挨千刀熟练地跟上他,萧钦时却忽然开口:“都不必跟着。”两人同时:“?”
萧钦时语气平静:“我去城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