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动,原本应当被压下的皇子与伴读间的矛盾,竟开始满城风传。
一并传开的还有辅国公幼子那个关于紫色吉星的梦兆,大昭人最爱求仙问道,梦兆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自然成了当下最时兴的话题。 “要说紫色,就不得不提刚刚进宫的那位九殿下……” “哪位?自小养在雍州的那位?可不是说白发紫瞳大为不祥……” “哎,此言差矣啊。白鹿白燕白鱼,这不都是大祥瑞?”街边茶楼,已有人在高谈阔论,论的就是那颗吉星究竟是谁。说话的布衣男子很有几分消息渠道,他洋洋得意地环视四周,非要旁的桌上请了四五碟茶点,方才继续开口。 “为何说九殿下乃是那颗紫色吉星,这里面自有缘由。这小殿下自幼不养在宫中,幸得雍州王怜爱,加以抚育。自从九殿下到雍州后,整整十四年,雍州连年丰产,每年往朝廷纳的贡赋,乃是诸王间第一等!”
说话的男子喝口茶润润喉咙,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继续说下去。 “再有,九殿下进鹿临城前,曾在西山行宫短暂安歇。仅仅住了一夜,那山上的西府海棠居然全部绽开,简直如同仙人临凡,百花相贺!”
“还有九殿下进宫的这日,马车经过主道,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而殿下的马车,居然稳稳当当,一丝不动!”
这几件事都神异非常,听众听得津津有味,纷纷送上吃食茶点。茶楼上,青衣文士也听得意犹未尽,不过很快,他戴上斗笠,来到街上。 他前脚刚走,就有官兵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将这些高谈阔论的茶客统统拿下! “本府接到线报,有人聚众议政!且同我们走一趟!”
举报了这些人的方忱世一拂衣袖,深藏功与名。 他是希望民间产生一些声浪,只不过这声浪最好集中于辅国将军幼子险些坠马而亡一事上,他需要给辅国将军一些压力,虽无法让辅国将军与如妃一派直接反目,至少也要稍加离心。 然而九殿下身上神异之处太多,舆论居然拐了个弯,开始研究九殿下不同常人之处,就差给对方直接天命加身,倒是让方忱世有些猝不及防。 他不得不背地里勤加举报,好控制整个舆论走向。 当今陛下可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九殿下此时韬光养晦,方能成就大业,他前世未能实现的理想,也能一并达成。 人声喧嚷的街道上,方忱世喃喃自语。 “所谓……圣君贤臣啊……” 迫于议论声太大,也或许对幼子坠马一事本身就存了几分芥蒂,辅国将军求到御前,请求让幼子不再担当皇子伴读,却被皇帝驳回了。 郑青云弓着腰,笑着向入宫求见的辅国将军传达皇帝的意思。 “陛下如今正与国师谈仙,暂不见大臣。不过陛下说了,不过是小孩子间闹了别扭,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不如这样,令公子闹别扭不愿再当十殿下的伴读,就将他指给九殿下。只是为避免皇子间产生矛盾,暂不担伴读之名,等之后再瞧瞧关系缓和没有。”
辅国将军眉心紧蹙,他其实不想与根基浅薄的九殿下扯上什么关系。只是转念一想,幼子被十皇子催逼着办事才坠马,差点没命,心里不免产生了些许怨气。 “……臣遵旨。”
好叫如妃知道,辅国将军府可不是攀着她供着她。 宫内宫外风起云涌,陆空星依旧安稳地走在去学馆的路上。他将一支簪子从左手摄到右手,又从右手偷偷摄到左手,对新仙术真可称得上一腔真爱。 一边练习新仙术,陆空星一边绕远一段路,回到了先前石质栅栏成片倒下的棠棣花宫道,观察情况。 犯人往往会返回案发现场。 宫道上人员纷杂,宦官们正抬起断裂的栏杆,几乎整条石栏都没能幸免于难,在白鹿一踹之下,全部碎裂在地。 陆空星听宫人们小声议论,昨晚这些栏杆倒下,当场将五皇子陆承影压成内伤,至今还卧床不起,不少太医守在他身旁救治。 陆明修情况要好一些,也给压断了一侧手臂,这倒让陆空星想起先前在山路上被大树压断腿的周顺了。 小鹿和陆文昭,似乎都挺喜欢这种将人压扁的教训方式。 一到学馆,陆空星就看到了早早坐在座位上的商歌,对方对他笑得灿烂。商歌当然不是因为要上课所以早来,他现在起得比鸡早,只是因为早来学馆就能早见到陆空星。 “这下好了,我现在是你的伴读。”
他兴高采烈道,“虽然暂时没有名分,可是没有名分……总感觉有种别样的刺激。”
陆空星:“……” 野生小鸟的诱惑是吧。 还有,为什么辅国将军会这么轻易就同意将商歌给他当伴读?辅国将军与如妃的母家之间,向来关系密切,没道理突然搭上他这边。 陆空星慢慢歪过头。 总觉得这里面有谁在推波助澜,现在还看不出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心中有数了。 商歌看着他歪头的动作直笑,星主这动作,简直像凤麟洲上那些圆圆滚滚的小仙雀,都整齐地堆在枝子上,只是有的脑袋往左歪,有的往右歪,东倒西歪。 陆空星疑惑地看向他,商歌可不敢承认自己是在笑星主,于是努了努嘴,示意陆空星看旁边。陆空星抬眸,发现陆明修吊着一条胳膊,脸上还带着擦伤,居然坚持来上课。 怪了,怎么前世没发现陆明修这么热爱学习。 恰在此时,陆明修也郁郁不乐地抬眼,正与陆空星目光相接。他僵了一僵,居然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 “九皇兄。”
他起身来到陆空星书案前,笑容勉强,“我得给九皇兄道个歉。昨日都是我不好,在就皇兄入宫前听信一些谣言,现下已经将那些碎嘴的下人罚了,还请九皇兄原谅。”
这明显是来执行陆承影给的任务了,只是陆空星没想到,这两人还挺身残志坚,受伤了都不忘着手害他。 陆空星沉默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只能有技巧地接一下,方便陆明修继续往下说。 “哦?”
陆明修咬牙一瞬,又恢复了有些歉疚的表情。 “母妃昨天也骂过我了。”
他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偏听偏信,反而伤了血脉至亲的心,于是特意请示了父皇,这几日想邀你和商歌去琪花宫中略坐,将误会说解开。”
陆明修的母妃就是如妃,前世在陆空星刚进宫时对他颇多照顾。只是现在想来,如妃实在是一副阴阳面孔,前脚指派周顺去害他,后脚又做出一副慈和模样赏他些吃食点心,归根结底,只是为陆明修铺路罢了。 前世的陆空星惦念那一餐一点心的恩情,还平白将许多功劳让给陆明修,竟最后也让陆明修做了个富贵闲散的实权亲王,地位尊崇,好不快意。 只是现在,陆空星不会被这掺毒的恩惠收买了。 “九皇兄。”
见陆空星一直不接话,陆明修有点演不下去,急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九皇兄今日便与我同去母妃那处?九皇兄喜欢吃什么,只管说,我叫母妃立刻着人准备。”
他喜欢吃的?那可太多了,足够把如妃吃穷,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等等,不能吃小鹿! 陆空星冷静地摇了摇头,他要先稳一波。 陆明修顿时急了,他有些疑心陆空星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然而,他忽然见面前白发紫瞳的九皇兄微微一笑,面上染了一层薄红,流露出几分羞惭。 “难为你们这样想着我,先前的误会不算什么。只是单方面受邀,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我那边也收拾好了,不如今日十皇弟就先去我那里?”
陆明修的大脑艰难转动,有点要烧了。他邀请陆空星没有成功,不过看这样子……陆空星反而对他更掏心掏肺,甚至反过来邀请他? ……先稳一波! “那自然好!”
陆明修做出高兴的样子,“我叫人去跟母妃说一声,放学后我先去九皇兄处。”
商歌看看陆空星,又看看陆明修,凡尘中的机锋让他小鸟脑袋都要烧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星主会反过来热情邀约对方,在他看来,邀请他人去洞府,是非常亲密的行为。 他还没有去过星主的洞府呢!小鸟嫉妒! 商歌好委屈地鼓了鼓两腮,忽然感到手上一沉。他偷偷瞥向放在桌下的手,发现掌心多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拿去赏人用的。”
陆空星望着陆明修的背影,轻声嘱咐商歌,还往他手里又塞了一把金叶子,“这些给其他宫人。你去我那里之后,大大方方地赏就行,头一次上门,出手阔绰些。”
星主考虑事情真是细致入微!可商歌依旧没弄懂为什么会邀请陆明修这个问题,陆空星向他眨了眨眼。 “你出手都这么大方,猜猜陆明修得多阔绰?”
商歌一下就笑出声来。 懂了,他懂了,这是逼着陆明修打肿脸充胖子啊。陆明修现在又急于与星主处好关系,这次非得大出血不可。 因为有客人上门,一下课,陆空星就先回到了自己的宫室中,去给他养在院中的肥肥的硕鼠下达待客指令。 你,去抢钱。 柳和盛本来想同陆空星说说他查出的可疑的内鬼,见陆空星匆匆回来让他准备,心中就是一惊。 他还以为九殿下根基浅薄,不料刚刚回宫,就交到了可以上门的好友。崇贤馆那种地方,就算是出身最低的伴读,都来自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如此看来,九皇子的心智手腕真是不得了。 柳和盛急忙赶去布置。 商歌当先一步,笑眯眯地赶到。他从家里的马车上取了食盒,里面是些将军府中的特色点心,他昨晚路过厨房发现了这些,特意让做一份好带给星主,现在正好来当上门的礼物。 除此之外,他手中金光乍现,将那抹金光直直拍在了柳和盛手里。 “赏你的。”
柳和盛的眼睛险些瞪脱眶,他看着手中这块不太规则有跟多尖角的东西,纵使形状奇怪,可确实是实打实的金子啊! 他当即笑开花。 “多谢商公子!多谢商公子!”
陆空星敏锐地发现,这并不是他给商歌的那块规整的金子,更像是刚刚临时点出来的,只是形状怎么那么奇怪,商歌是用什么点出来的? 商歌附到他耳边,轻轻说道。 “你的那块金子我珍藏了,这是我半路吃剩的桃核,带着一些没啃干净的桃肉。”
陆空星:“……” 这段时间已经被金子彻底养大了胃口,柳和盛收了商歌的大金子,期待地看向陆明修。 陆明修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心里恨极了商歌,竟给这么大一块金子。他虽然也准备了些赏下人的财物,可也只是小块金银,一时之间,身上竟摸不出那么多钱来。 最终,他勉强笑笑,摸出随身的玉挂件放到柳和盛手中。 “哎哟,十殿下,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
陆明修心都在滴血,笑容几近狰狞。 “没事。你们好生伺候九皇兄,赏赐是少不了的。”
破了一大笔财,陆明修现在安慰自己,一会儿看到陆空星糟糕的居住环境就不会生气了。想也知道,没有根基的皇子会被下人怎样磋磨,吃的用的就不说了,宫人伺候的尽心程度,都与他所享受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进门前,陆明修随手抹了一下门框,本以为会摸到因打扫不尽心而积攒下的厚厚灰尘,他嘴上已经抢先幸灾乐祸道。 “九皇兄也不能太宽待下人,你看这敷衍之处……” 陆明修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不信邪地盯住自己的指尖。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陆明修又去使劲抠门缝,竟然也没有一丝灰尘,打扫得用心又细致。 毕竟,有钱人的世界可以不存在灰尘。 “十皇弟,怎么不进去?”
陆空星疑惑地询问道,他坦然推开房门,只见高床软枕,装潢富丽,这一切深深刺痛了陆明修的眼睛! 床帐上都缀着珍珠绣线,桌上的瓷器也是宫中极好的质地,室内甚至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熏香气味,桌上花瓶中,则斜插着一束在当前时节弄也弄不到的荷花。 过得比他还好! 陆明修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揭开茶壶盖,试图扳回一城。 “这茶……” 茶汤澄澈,清香扑鼻,几乎是御用之下最好的茶。 陆空星无辜地看着陆明修。 “茶怎么了?”
陆明修牙都要咬碎,不过他总归还可以安慰自己,至少陆空星这边没有什么御赐之物。他母妃处,御赐的东西可多着呢! “这茶尚可,只不过比不上御赐的茶叶。承蒙父皇爱重,我那里正好有一些,下次给九皇兄带一些来。”
终于能扳回一城,陆明修简直扬眉吐气,只是他气吐到一半,就见柳和盛急慌慌又满脸喜色地跑进来。 “九殿下!天大的好事!陛下身边的郑公公送了药膳来,专门给九殿下补身体呢!”
好了,这下御赐之物也有了。 陆明修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不一样!这跟他想的不一样!陆空星应该是小可怜一样地在宫中苟延残喘,只要他稍微给点恩惠,就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感激涕零!这样才对! 他凭什么能过得这么滋润! 御赐药膳已经搁到了桌上,还未开盖,就已经沁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香。 陆空星并没有被所谓的御赐冲昏头脑。 他觉得有点奇怪,父皇虽对他略有好感,可体贴到赠送药膳,还是有些过了。而且,如果真关心,他刚进宫的时候怎么不送?偏偏今天才想起来一样。 他正思索,余光一瞥,突然发现陆明修的神情有些不对。 陆明修的视线已经全被这盅药膳给夺去了,他的鼻翼疯狂翕动,闻嗅着那股奇异的香味,身体也随之前倾,越靠越近,几乎要趴在药膳上。 终于,陆明修忍不住打开盖子,刹那间,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铺展开来,味道像是带着小钩子,将人的心神死死勾住。 商歌顿时上前一步,皱着眉挡在了陆空星面前。 “这药膳古怪,先别靠近。”
陆空星被商歌护在身后,冷静地看着抱住药膳不放的陆明修。 “陆明修。”
他说道,“你先退开。”
“我不!”
陆明修根本无法摆脱药膳的诱惑,他先是装可怜,“九皇兄,我还没吃过父皇赐下的药膳呢,你就将这盅让给我吃了吧!”
见陆空星不应声,他又一转策略,歇斯底里地发憎恨。 “你凭什么不给我吃?这么好的东西,你不配吃!只有我配吃!我要吃!我要吃!”
他说着,也顾不得烫,直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最后干脆连勺子也不用,直接下手,吃得满脸都是,全无皇子仪态。 看他那疯狂的模样,陆空星止不住地心中发冷。前世从未有人给他送过药膳,这突然送上门来的药膳处处透着诡异,更别说,这是他的父皇遣人送来的。 商歌始终护在他身前,不忘指尖一勾,从陆明修手底下抢过来一点,用仙术封好。 玄鸟的金瞳森冷。 “星主别怕,我拿这东西去寻懂医理的仙人验一验。”
“看看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 * * 高台之上,纱帘浮荡,光线晦暗。 在高台上打坐的老者一拨拂尘,缓缓睁眼,哑声问道。 “……吃了吗?”
小道童在高台下行礼道。 “禀国师,都吃了,空碗送回来了。那药里加了幻剂,寻常人忍不住的。”
“嗯。”
四下又都寂静无声了。 小道童前思后想,终究难掩好奇,出声问道。 “仙师,那九皇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您又要他提前进宫,又耗费这许多珍贵药材熬煮药膳养他,可谓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了。”
半晌,久到小道童以为不会得到答复的时候,他听到仙师的声音从高台之上垂落。 “你不懂。”
“他是我的……” “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