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并舟的神情变得认真。 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结束。 “别慌。”
他温声安抚。 这一声安慰声音并不大,却奇迹般的传入每一个人的心里面。 先前受到镇魔司蛊惑,大声喝骂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 柳并舟将手里的火把交到了身侧的一个人手上,接着手掌一摊,一道光芒在他掌心出现,化为一本泛着金芒的书本,被他握于手里。 “外祖父!”
姚守宁被陆执护持着退回姚家大门下,便见到远处光芒闪现。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得想要往柳并舟的方向而去,陆执拉住她: “别去。”
他安慰道: “柳先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姚守宁急得跺脚,她看了挤站在一起的镇魔司众人,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腹里面。 她知道柳并舟此时没事,但她更清楚,柳并舟已经存了将来在‘河神’现世时,与神都城共存亡的心。 通过幻境的提示,她已经‘看’到了之后的柳并舟拼死过城的情景。 他的力量越是多保存一分,到时便越多一线生机,而他此时消耗过度,到时拿什么来对抗‘河神’? 姚守宁担忧的不是外祖父的现在,而是担忧他的将来! 纵然姚守宁没有明说,但陆执与她相处多时,透过她的眼神,依旧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要怕。”
他定了定神,举着火把: “我去看看。”
‘嗡嗡嗡——’ 半空之中,许多吸饱了血的妖蚊来回飞旋。 它们尝到了血腥味儿后,对于人类便更生贪婪。 大堆大堆的蚊虫汇聚,不死心的围绕着每一个人的头顶飞,但世子将火把一举高,许多蚊虫受惊,又‘嗡’的散开。 倾盆大雨无形中也削弱了火光的威胁,情况偏向了妖邪。 “不要。”
姚守宁有些不安的拉了陆执的手,他回过头来,那张被雨水洗刷过的深邃面容有些苍白,神情却带着自信: “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完,他就见姚守宁眼圈湿润,不由补充了一句: “这些蚊子咬不死我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想起他确实命大,顿时才信。 世子并非对自己的身手自信——在这铺天盖地的妖蚊之下,他的力量显得不值一提。 但他身怀妖蛊,对于妖气、毒气都有极强抗性。 尤其是当日代王地宫一行,受万蛇噬咬,徐相宜为他解毒后,调理过他的身体。 陆执相信这些血蚊蛊咬不死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徐相宜必定有办法治活他的。 “你们护好二小姐。”
陆执举了火把,正欲踩入水中,就见另一边,柳并舟右手高举。 浩然正气化为实质的光晕,在他手指间成形,变成一支金笔,他提笔疾书,写着: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神都城有大量妖蚊现。儒家弟子柳并舟,愿为民先,以满腔浩然正气,化为妖蚊克星,救民众于妖邪之口。 “铭书?”
陆执还未说话,一旁的冯振便惊呼一声,喊了出来。 姚守宁回头看了这位大内侍一眼,神色有些难看。 “什么是铭书?”
她对冯振印象不佳,今日若非此人咄咄相逼,又引人来闹事,便不会有大量人聚在姚家门口,使得灾祸显现。 而如果不是这场灾祸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外祖父便不会轻易动手,消耗他的力量。 “哼——” 冯振喊出话后,便知道自己失言,又听姚守宁问话,他心里还记恶姚家,同时想起自己先前受姚守宁、温景随相逼,心中有怨怒,自然不欲理睬她。 事关柳并舟,姚守宁顿时生气,提高音量道: “你没听到吗?”
陆执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消气,让自己来。 他安抚完少女,转头望着冯振,眉头紧皱,怒喊: “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你——” 冯振见他无礼,心中大怒。 论公,他是神启帝身边的第一内侍,身兼镇魔司首领,地位不低; 论私,他武艺不凡,两位小辈也敢对他如此喝斥。 “如果不说,就滚开。”
陆执对镇魔司的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与镇魔司的人站在一起都嫌晦气。”
此言一出,镇魔司的人俱都脸色难看,但碍于陆执身份,却敢怒不敢言。 冯振沉了脸: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你也配?”
世子懒洋洋回了他一句。 话音一落,镇魔司的人露出怒色,正欲理论,段长涯等人已经手持武器,站到了陆执身边。 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头顶还有血蚊蛊在。 程辅云叹了口气,轻轻靠近冯振身侧,小声道: “冯公,还请以大局为先。”
此时不宜闹出动静,这些妖蚊无孔不入,数量极多,且十分嗜血。 一旦双方打斗起来,便必有损伤,到时血腥气一出,恐怕大家都要倒霉。 陆执是将军府的世子,头上有长公主在,又带了一队黑骑前来,人多势众。 镇魔司今日出行是为了收拾姚家,来的人也不少,但与将军府的精锐却无法相较。 以神启帝的性情,若他吃了亏回去,不止得不到皇帝的抚慰,恐怕要认为他办事不力,丢了他的脸。 这个道理冯振也不是不懂,但他心中恼怒,下不来台。 此时经由程辅云提醒,他强咽下怒火,暗暗将这一笔仇记在心中,嘴里却道: “所谓铭书,是儒家手段的一种,可将儒家正气借书、笔之手,写出来。”
这位宫中大内侍心胸并不宽阔,但见识却也不凡,说到正事之后,他似是将双方先前的恩怨都尽数抛开,心平气和的讲解道: “但凡通过大儒之手所写出来的书,便会具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也是传闻之中,大儒修炼到一定地步后,会有‘一笔定乾坤’的说法的由来。”
一旁罗子文对这些儒家的传闻颇感兴趣,闻言就道: “好似神武门的记载之中,也提到过‘一笔定乾坤’。”
冯振淡淡的道: “据说当年的张辅臣就曾以浩然正气写出铭书,辅助太祖杀死过天妖一族的狐王。”
说到这里,他神情有些傲然: “说来神武门与镇魔司也算有渊源,当年的顾敬也曾是镇魔司的人,后来不尊皇室、不忠大庆,受到驱逐之后自立门户,才成立了什么神武门。”
段长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 这老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真想把他头都打扁。 罗子文心中也气,但脸上却笑吟吟的: “兴许是先祖有远见,意识到镇魔司乌烟障气,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不愿同流合污,才抢先离开。”
“你——” 镇魔司的人不服气,神武门的人也不肯让步,双方各自手持武器,恨恨对视。 姚守宁没有理睬这斗气的双方,她的心思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 这‘铭书’之法,柳并舟当日进神都时,也施展过一次。 那时他为了逼出苏妙真体内的妖邪,也曾书写一段类似的话,大意是指:大庆二十九年冬,他在姚家斩杀了妖邪。 姚守宁事后想起这句话,意识到了时间不对劲儿。 柳并舟的性情她清楚,关系到天妖一族,他是半点儿不可能出错,格外上心。 如今他再写铭书,时间、地点俱都一清二楚,铭书的书写绝不能乱,可见当日的铭书,外祖父是另有安排。 她心中想着事,却见柳并舟写完铭书的刹那,将手一握—— ‘哐。’ 脆响声中,那金笔、书俱都被他捏碎,化为无形的光点碎片,自他指缝之间溢开。 那些光点飞在半空,瞬时化为一只只拳头大小的鸟雀,扑入蚊虫之中,便如猛龙入江,大口吞食蚊虫。 这些妖蚊数量极多,密密麻麻。 由大儒浩然正气所化而成的雀鸟恰巧是妖邪克星,因此这些蚊虫毫无反抗之力,尽数被吞食入内。 片刻功夫,柳并舟的头顶上方便被清理出大量空隙。 由蚊虫组成的云层散开,被挡住的大雨重新落下,柳并舟的身体四周似是有光晕,将所有围绕着他的流民护持在内。 当日长公主曾试过,以体内灵息都无法轻易捏死的蚊虫,在被这些雀鸟嘴喙碰到的刹那,身体便爆烈开来,化为小团血雨碎散。 鸟群四散飞开,密集的蚊虫被吞食大半,将以姚家为中心的上方清理出大片干净的领地。 但鸟群越是神威大方,柳并舟的神色却越显疲惫。 好在这些虫群显得稀疏,似是终于知道畏惧,‘轰’的四散逃开,不敢再聚集。 神都城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不绝于耳。 ‘哗啦啦’的大雨声中,残余的蚊虫仅形成小股盘旋,不再成威胁。 它们数量一少,便开始畏惧火光,不敢再靠近。 半空之中吃饱的鸟雀身形逐渐黯淡,最终化为灵气,消失于天地之间。 “大家先行散开,不要聚在一起。”
陆执见事态得到控制,不由高喊了一声: “人聚的越多,气血越旺,便越容易引发这些妖蚊袭击。”
他的话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安,也都想散去。 可是柳并舟便如黑暗之中的一簇光明,经过先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能护持众人安危,因此无人愿意离去。 “一味围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陆执见劝说无用,便不再浪费唇舌,转而去看冯振: “冯振。”
他挑了下眉,喊出冯振名字: “这些人是你召来的,不如你也将他们驱离。”
“世子不要胡说,我只带了镇魔司的人,前来宣读皇上旨意。”
冯振断然否认。 陆执闻言,双眉一竖,正欲发火,罗子文伸手安抚他: “世子,让我来说。”
“哼。”
陆执也懒得与冯振多言,转头看向姚守宁,见到少女的脸,心中才觉得舒服了几分。 罗子文笑眯眯的道: “大总管,不管人是不是你带来的,今日我们都被堵在这里,你是带着差事而来,也不想被堵在这小巷之中,迟迟出不去吧?”
他这话戳中了冯振内心的担忧,但这位大内侍嘴十分硬,不肯服输: “这条巷道怎么能困得住我呢?”
陆执下意识的伸手摸腰,却只摸到一个轻飘飘的剑鞘。 他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阻止冯振等人离开,他抽出佩剑往冯振斩了过去。 “巷道确实困不住你,但我们可以。”
罗子文笑道: “如果镇魔司不能清理出这条道路,今天干脆大家谁都别回去,就守在这里。”
他双手一摊,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反正我们只需要保护世子安危,晚归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大总管有没有公务在身。”
罗子文的话虽说是威胁,但确实令镇魔司的人感到不安了。 神启帝的性情暴虐残忍,若是大家回去太迟,恐怕会有大难降临。 “冯公——” “大总管。”
镇魔司的人先站不住了,接连开口。 冯振表情青白交错,最终冷笑了一声: “既是急着回去,还不赶紧将刁民驱走,还这一路清宁?”
他虽知道取舍,但受了晚辈威胁心中仍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暗暗将最先开口说话的人记在心中。 程辅云情急之下也唤了一声,看到冯振眼神,心中一跳,心生戒备。 而另一人则欢天喜地,全然不知死期将近。 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再加上流民之中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一出去后,拳打拳踢,竟很快将原本犹豫不肯走的流民驱离。 众人一散去后,先前人满为患的巷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但水面之上还浮着许多蚊虫的翅膀,水底下,许多虫子来回游曳,试图寻找新鲜的血液。 数匹被吸干了血液的马尸浮在水面之上,镇魔司的人正欲离去,陆执喊了一声: “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
冯振回过头来,眼中的杀气已经隐藏不住。 陆执也不惧他,下巴一点,指着水面的马匹浮尸: “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不要留在这里。”
事已至此,冯振忍气吞声,厉声喝道: “还不将此地收拾干净。”
镇魔司众人唯唯喏喏,连忙上前捞起浮尸,灰溜溜离去。 姚守宁也与镇魔司的人打过交道,每次见面,这些人凶神恶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吃亏。 若是其他时候,她必定开心,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 可她此时只是担忧柳并舟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