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婉宁嘴唇紧抿,等着那巴掌落到自己的脸上。 这一刻她并没有躲闪的念头,心中在想:守宁性情大度,这一次出手,显然是很生自己的气。 想到此处,她顿时难过,眼泪从眼缝中挤了出来,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淌落。 但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打下来,姚守宁的手掌从她脸颊滑过,带起一阵清凉的风。 “……”姚守宁瞪大了眼,看到‘河神’的阴魂手掌从泪水之间穿过后,兴许是发现自己无力替姚婉宁擦泪,不免将她娇小的身躯搂入怀中。 这一人一魂相互依偎,说不出的亲密,看得姚守宁异常别扭。 “放开我姐姐!”
她拉了姚婉宁的手臂一把。 两姐妹中,姚婉宁身段娇小瘦弱,若是以前,姚守宁这样一拉,早将姚婉宁拉起来了。 可此时她这一拽,姚婉宁却坐在位置上蚊丝不动。 仿佛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禁锢着她,使她不被姚守宁拉走。 “守、守宁?”
姚婉宁听到她喊话,反应就是再慢也知道不对头了。 “姐姐。”
到了这样的地步,姚守宁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她看着姚婉宁的脸,心中有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怕探查出了‘河神’身份,姐姐身上的烙印已经有了眉目,照理来说事情迟早也会解决的,可她却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失去姐姐了。 “你有没有感觉,‘河神’一直跟在你身侧?”
“什么?”
姚婉宁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姚守宁话中的意思了: “你是说,‘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嘴角竟不由自主扬起来了。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一沉,接着脸上便露出几分忐忑,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自上次夜梦时,‘他’提到顾敬,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姚婉宁一扫先前萎靡的神态,脸颊浮出淡粉: “我还以为,‘他’已经消失了——” 提到‘河神’,她竟没有半分害怕,反倒像是带着淡淡的甜蜜与羞涩。 “‘他’现在在哪里呢?”
姚守宁此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你,你不会是喜欢‘他’了吧……”姚守宁一下就急了: “‘他’是蛊惑了你的妖邪。”
她站起身来,拉住了姐姐的手: “就算‘他’曾经是太祖,可受妖邪蛊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了——”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甚至‘他’都不能算人。”
姚婉宁就算喜欢谁,也不能喜欢‘他’啊! “我……” 姚婉宁脸上的笑意一僵,露出慌乱之色。 “姐姐。”
“我,我不知道。”
若是柳氏来问,姚婉宁必定倔强摇头。 可此时问她话的,是她向来疼爱的妹妹,近来又为了她的事而奔走。 姐妹俩之间向来亲密,从来不藏秘密,她怔了一怔,眼中露出甜蜜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我不知道,守宁,我说不清楚。”
她突然伸手,抱住姚守宁的细腰,哽咽道: “我跟他在梦中成婚,他夜夜来陪我,我,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了他。”
梦里的‘他’与姚守宁口中所说的‘河神’截然不同,他虽不是十分英俊,却高大英武。 虽说已经不是少年郎,却多了时光带来的成熟与稳重。 “‘他’会听我说话,安慰我、哄我。”
姚婉宁脸贴着妹妹的腰肢,诉说着: “‘他’哄我时,与你跟娘都不同。”
她在姚守宁面前,是温柔而理智的姐姐,在妹妹受委屈时安抚她、哄着她,替她说话、无条件相信她; 而在柳氏心中,她是易脆的宝贝,把她捧在掌心,处处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同时这种爱也在禁锢着她,使她一直活在柳氏的安排中。 “但在梦里不一样。”
她轻轻的道: “我在梦里是健康的,‘他’带我四处逛,陪我说话,跟我一起读书,甚至教我骑射——” 梦里的她曾随同‘他’一起出门逛街,两人牵着手夜游。 灯火辉煌之中,周围人来人往,可‘他’高大的身形却能完全的将她护在怀中,使她安全感十足。 “守宁,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梦里的才是现实。”
在梦里,她完全的自由。 没有母亲视如眼珠一般的管束,怕她穿得少了受凉、怕她吃得多了积食,而吃得少了又怕她挨饿。 “病好之前,我的生活是我的屋子,夏季还好,偶尔下床走动。到了秋冬时节,甚至连屋门都不敢出。”
姚婉宁说道: “有时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笼中鸟,每当娘要带我出门看大夫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这些话,她一直隐藏在心里,从来都不敢说。 “我自病好之后,总是十分害怕。”
姚守宁感觉到姐姐的身体在颤抖,不由紧紧将她抱住。 “我害怕的不是妖邪,而是……”姚婉宁咬了咬嘴唇,接着才轻声的道: “而是害怕我所谓的‘病愈’,只是一种假象罢了。”
如果不是知道现实还有父母、有大哥、有妹妹在,使她无法放手,她可能宁愿一直沉睡在梦中,再也不要醒了。 姚守宁从来不知道,表面温柔而乖巧的姐姐,曾经心中竟有这么多的不快乐。 她既是后悔又是害怕。 后悔于自己当初实在太过天真,竟全然没有注意到姐姐内尽的忧愁,使她如今受‘河神’蛊惑。 “姐姐。”
她颤声喊了一声,“可,可‘他’是妖邪啊。”
说完,姚守宁便感觉怀中抱着的身躯重重一抖,接着姚婉宁的胳膊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的力量很大,像是想要抱住救命的浮萍似的,嘴里慌乱的喃喃道: “是啊,是啊,‘他’是妖邪——”她的这话听起来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是妖邪啊——” 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带了丝哽咽在里头。 “姐姐。”
姚守宁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她消瘦的后背,小声的道: “如果‘他’是正常人,或是意识清楚,哪怕并非人类,我,我也是理解你的……” 她勉强的道: “可‘他’都不是。”
姚守宁认真的道: “‘他’是受妖族摆布,有意冲着你来的。”
这桩‘婚姻’并非天赐,而是天妖一族的阴谋。 姚婉宁无声的流泪,脸颊所贴处,姚守宁的裙子很快被洇湿了一团,怀里的人肩膀在轻轻的抖。 她心中有些不忍,但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仍是强忍内心的感受,咬牙道: “娘当日受了妖气影响,替你取了妖族的‘药’,并以河水为聘,使你接受了‘他’的烙印。”
姚守宁顿了顿: “也就是说,你们这种关系,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是被‘他’强迫的。”
至于后来梦中成婚,以及两人梦里相处、幽会,都是避开了姚家人的耳目,是不受亲戚、朋友祝福的。 “你的这种‘喜欢’,是受到他的引诱与协迫。”
姚婉宁无声的流泪,死死的咬住了唇角。 姚守宁强迫自己心狠,再说道: “若是‘他’真的有心,应该理直气壮的下聘,继而追求,而不是以这种下作手段,连哄带骗,将你打上‘烙印’后,再来相处。”
‘呜——’姚婉宁咬紧了牙关,却仍有抽噎声从牙缝间逸出。 “这种行为,瞒着家人,便是偷偷摸摸,与拐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守宁抱紧了怀中抖个不停的身躯,温柔的道: “梦里的一切,始终都是虚假的。”
她以往给人的印象都是如孩子般,却没料到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见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姚守宁的内心已经成长了许多。 姚婉宁初时怔忡,接着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不是的,不是的——”她泣不成声,用力摇头。 她的眼泪飞溅,显然因为妹妹的话伤心极了。 姚守宁只当她是情根深种,不愿意接受事实,却没有发现姚婉宁在说这话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露出复杂之极的神色。 “姐姐,不要喜欢‘他’。”
姚守宁叹了一声,“梦里虽说好,可是没有我们啊。”
她说到这里,鼻子一酸: “我也喜欢姐姐,爹跟娘,还有大哥,都喜欢你啊。”
姚守宁虽说这些日子以来性情沉稳了许多,可毕竟年岁还小,劝了姚婉宁一阵后,眼圈也跟着一红,抽抽噎噎的道: “如果担忧将来身体不好,等除了妖邪后,我再替你找药,一定会治好你的,姐姐——” 两姐妹抱头痛哭。 姚婉宁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压了许多的情绪,这一场哭发泄出来,反倒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她毕竟比姚守宁大了两岁,恢复了理智之后,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反将姚守宁抱在怀里哄。 “别哭了。”
姚婉宁抽了帕子替妹妹擦脸,一面温声道: “是我的错,让你替我担忧。”
姚守宁恍惚之间觉得以往熟悉的姐姐似是又回来了,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竟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仿佛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但姚守宁并没有过多的沉溺于这种感情之中。 如果是以前不知道姚婉宁内心的想法,她由着自己的性情撒娇也就罢了,如今姐妹俩一番交谈,知道姐姐也会有压力与心事,也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人纵容有人疼宠,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姚婉宁怀中坐直了身体: “姐姐没有错。”
她正色道: “是我忽略了你,只发现你近来心情不大好,从来也没有追问过。”
她说完,又嫣然一笑: “不过还好时间不算晚,我还能弥补。”
她眼睛微微红肿,但笑起来时却仍是艳光照人,眼中充满了希望与快乐,不带半分忧愁: “等这场雨停后,我再去找世子帮忙,先将太祖的遗体找到再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 事情因太祖遗躯被辱而引起,只要找到太祖遗体,将妖法破除,姚婉宁身上的麻烦应该就能解决大半了。 “……”姚婉宁受她情绪感染,也不由露出笑意,只是听到‘太祖遗体’几个字,那笑容又逐渐僵硬。 她的手抚到了自己的肚腹上,那里似是有一颗心在微微跳动。 ‘咚——咚——’ 姚婉宁无声的叹了口气,最终不愿泼妹妹冷水,点了点头: “好。”
两人这一番交谈,似是将彼此心中的压力都消减了大半。 清元等人准备了早饭、热水回来时,见两人眼睛红肿,似是都哭过,可又有说有笑,不像是拌了嘴,心中都觉得奇怪极了。 姚守宁盼着这一场雨停之后再找陆执,可这一场大雨却自十二月底起,便再也没有停过。 苏妙真在柳并舟入宫的第二日便果然应验醒来;宫中神启帝身体不适,请国丈顾焕之、楚孝通暂代朝堂之事。 姚守宁初时还担忧陈太微会找麻烦,可自那夜齐王墓中他被神启帝强行召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雨下个不停,比十一月那会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陆执那边并没有消息传来,而姚家里则是恢复了难得平静的时候。 苏妙真的苏醒令得柳氏松了一口气,她好似真的不再受妖邪的‘影响’,说话温温柔柔,与以前似是截然不同。 柳氏观察了她好些天,确认她再无异样的时候,心中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了。 时间一晃到了正月十四的时候。 今年因受雨水影响,过年都过得冷清极了。 以往到了这个时节,四处都能听到烟火、炮竹声,但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雨下得久了,姚守宁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甚至有些想出门找陆执了。 姚家正屋里,姚守宁搬了根凳子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看。 天空像是破了个大窟窿,雨水似是一层帘幕,将她的视线全部挡住。 家里庭院内积了水,为了方便人通行,柳氏令人搬了几块半尺高的石块铺垫在水中。 屋内欢声笑语,逢春等人正陪着柳氏打叶子牌耍,很是热闹。 “唉——” 姚守宁望着屋外出神,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双手撑着脸颊,仰头看了半晌,又叹气:“唉——” 这接连叹了数声,很快引起了屋内众人的关注。 “守宁,你怎么了?”
一道温柔娇细的女声响起,说话的同时,苏妙真转过了头。 她坐在柳氏的左下手,明明那张脸还是她,可双颊却长满了红色的绒毛。 一双剪水秋瞳含着笑意,但鼻子却往外探延出半个手掌,由粗至细,鼻尖泛黑,将好好的上唇拉扯成两瓣,如人脸上长了一张犬的鼻唇似的,下唇则是她原本的模样,根本包不住她的牙齿,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偏偏柳氏等人对她的异样全无察觉,还与她有说有笑的。 姚守宁近来对她的诡异模样已经有了抵抗力,此时转头与她对视,仍是面不改色: “没事。”
她说完,见柳氏等人都被苏妙真的话吸引,转过了头来盯着她看,便又补了一句: “我就是想世子了。”
“……” 苏妙真怔了一怔。 若是以前,她要是听到姚守宁说这样的话,定是心中愤怒不安,要想办法在柳氏面前上些眼药。 可此时她好像脱了妖邪影响后,神智已经清醒,只是抿唇一笑,似是为她的直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柳氏见此情景,紧捏着牌的手指微微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