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双鬓微白,面白无须。 他身穿紫红官袍,外披纯黑大氅。 一双眼睛笑得微弯,嘴唇露出些微的缝隙,隐约可见森白的牙齿,腮颊抹了些粉,正是当日西城案件事发当日,姚守宁曾见过一面的程辅云。 此时一见姚守宁被人扶着进了院中,程辅云端着茶碗,喝了两口茶,接着顺手将茶碗递给身侧的人后,十分讲究的举起双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各挟了一缕垂落在胸前的头发顺了顺,才道: “姚二小姐可还记得我?”
他笑眯眯的,那眼神像是一只成精的狐狸,带着窥探,危险无比。 姚守宁仅以脚尖点地,被清元、冬葵二人扶着进来,还未踏入大门,听到程辅云这话,便点了点头。 她还没有说话,目光已经落到了屋内。 在众人进屋的刹那,所有人已经转过了头来。 除了柳氏及曹嬷嬷等熟悉的面孔之外,苏妙真也在。 屋里坐了六、七人,其中一个坐椅空置,其余七人之中,有六人身穿红色官袍,各个涂脂抹粉,显然都是镇魔司的内侍。 而在这些内侍的身后,则还站了几个腰挎大刀,膀大腰圆,看起来就面露凶光的镇妖使! 大庆所设镇魔司,细分官职也很多,如同一个小衙门。 但这镇妖使便如同镇魔司中的官吏,各个力大无穷,武艺非凡,受内侍指挥,干的是见血的事。 因大庆朝近几百年来都没有听闻过妖邪踪影,所以镇魔司中无论是内侍还是镇妖使,捉拿得多的就是普通人。 尤其是镇妖使,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市井盲流出身,进了官场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吏后,手底下却仍养了不少市井闲人。 这些人勒索百姓,干尽不法勾当,暗地里却受镇魔司庇护,提供市井消息给这些镇妖使。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百姓,有段时间就是私下说了几句对朝廷不满的悄悄话,也会被镇魔司的人得知,继而抓走,受尽酷刑折磨,有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的。 直到后来许多朝廷命官终于忍无可忍,联名上书神启帝,事情闹得极大,最终才平息。 可自此之后,这种私下监督百姓、百官的恶习却由暗转明,以致许多人在自家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深恐镇魔司上门。 镇魔司中,内侍性格阴森残忍,镇妖使大多是泼皮无赖出身,行事凶狠残绝,也是使得镇魔司臭名远扬的原因。 今日镇魔司以程辅云这个副监领头,且带来了这么多镇妖使,可见他们恐怕是想干一桩大事。 难怪柳氏顶不住了,迫于无奈之下令姚若筠前去唤才刚清醒不久的女儿。 姚婉宁心中一沉,十分忐忑,却并不敢流露出来。 而另一边,姚守宁不知姐姐内心的想法,她的目光落到了左侧上首的位置处,正在点头的动作一顿,接着惊呼了一声: “陈太微,你果然没死!”
她这话令得所有人吃了一惊。 “大胆!”
站于镇魔司几个内侍身后的镇妖使反应极快,听闻这话,当即腰挎大刀,满脸煞气的喝了一句。 “大胆~”而后一声则是正整理着头发,满脸含笑的程辅云发出来的。 他初时听到姚守宁的话怔了半晌,接着被手下人的怒喝惊醒,眼珠一转间,那声音阴柔,也跟着喊了一句。 只是此人心思深沉,说话时视线缓缓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才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因此这一声‘大胆’,姚守宁竟似是分不出他是在喝斥自己,还是喝斥那些贸然出声的镇妖使。 柳氏的目光惊疑,顺着女儿的注意力,落到了左侧上首位处。 那里坐了个年轻的男人,样貌儒雅清俊,约摸三十来岁,穿了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衣,夹杂在身穿红紫黑三色制式官袍的镇魔司的人中间,显得十分特别。 一开始的时候,柳氏也曾疑惑过此人身份。 他与镇魔司的同行,看起来不像是镇魔司的人,但同来的程辅云又像是表现得对其十分忌惮。 此时听女儿唤出名字,才知道这是陈太微! 在大庆王朝中,陈太微之名,可是天下皆知的。 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在十多年前入神都,深受神启帝的信任。 当今皇帝为他在神都内城之中修建了一座道观,起名‘大明宫’,以供他平日打座、修行,并征集道童、道人数十,服侍于他。 但这位道人并不看重这些名利,而是令人开放‘大明宫’,以供平民百姓进出拜神、上香,自己则是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以致神都许多人提到‘陈太微’这个名字时,只觉如雷贯耳,可大多对他并不熟悉。 柳氏随夫前往神都上任虽说已经十来年,可她平日既不信鬼神,对大庆朝地位崇高的道士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神都城中‘青峰观’、‘大明宫’都是鼎鼎有名的道观,但她是一次都没去过。 对于陈太微这样的人物,也仅只是听闻其名,从没有见过其真人。 只是柳氏做梦也没有想到,传闻中的陈太微竟然会是个外表如此年轻的男子,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你竟然是陈太微!”
柳氏上下打量了一眼那青衣男子,与姚若筠、姚婉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俱都疑惑不解。 但最感到意外的,是姚守宁竟然一口叫出了这男子身份。 陈太微面带微笑,双手交握放在身上,原本坐得极稳。 姚守宁等人进来的刹那,他也跟着众人转头,只是听到姚守宁说话之时,他瞳孔一缩,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容貌俊俏,气度清雅,看着便有种脱俗之感,面带笑意令人好感倍增。 可这会儿笑意一消失后,他的眼睛中似是有暗潮翻涌,那目光变得锐利,那神情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被触到了逆鳞。 姚守宁虽说力量受到了压制,失去了预知、感应的能力,可在看到陈太微表情变化的那一刻,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杀气。 她有些茫然,愣了半晌。 罕见的生病使她思绪不如平时敏锐,数息功夫后,她才反应过来陈太微的表现不大对劲儿。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昨日,她与陆执正在马车上打闹之时。 那会儿陆执一见他,提剑就砍,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人结下了仇怨,使他此时一见自己,便面露杀机? 而除了这个渊源外,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 陈太微是随镇魔司的人而来,而姚婉宁说过,镇魔司的人出现的时机蹊跷。 代王地宫现妖之事一曝光后,镇魔司的人就三天两头的上门。 陈太微跟着镇魔司的人一路同来,莫非是在怀疑自己? 陆执提醒过她,说此人十分危险,让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姚守宁心中想着事,一时间耗神过度,出了一身的汗,越发觉得身体虚弱无力。 “娘……” 她轻轻唤了柳氏一声,接着喘气不止。 如此一来,屋中众人都看得出来,她确实是生了场大病。 柳氏顾不得镇魔司的人,有些心疼的上前抱扶住女儿,一抱紧她后,伸手去摸她额头。 掌心与肉一贴,便觉得滚烫无比。 “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女儿是真的生了病,我也不是成心骗人。”
柳氏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神俱疲,既不愿意应付面前这些人,可又不得不强打精神,试图将他们送出去: “我女儿高烧不退,昏睡了数日,家中请了大夫,这些诸位大人一查便知。”
“我——” 程辅云笑眼一眯,正欲开口说话,陈太微却手指微微一扬,他注意到这一小动作,便识趣的闭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退坐回原本的位置。 “姚二小姐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屋内静了半晌,那年轻的道人盯着姚守宁看了一阵,接着缓缓出声。 此人实在奇怪。 他不说话时,存在感极低,明明气质非凡,长相俊美,可往那一坐,不声不响的时候,却并不引人注意,仿佛一张桌、一把椅子、一杯茶盏、一个寻常摆饰。 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再使人难以忽视,尤其是他望着姚守宁时,仿佛气势全开,令人战战兢兢,生不起与他对抗的勇气。 姚守宁病得昏昏沉沉,感受不到这种压力,而柳氏扶她坐到椅子上后,便觉得后背的目光仿佛有如实质,直盯得她坐立不安。 “守宁,守宁?”
她唤了女儿两声,见姚守宁双颊烧得嫣红,吐出的气都似是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 镇魔司的人接连上门找事,西城案件明明与姚守宁无关,她已经说了自己可以随镇魔司回去,但这些人就执意要找姚守宁。 柳氏越想心中越气,又察觉这陈太微目光不善,心中对这一行更生厌烦之心。 只是当着儿女们的面,丈夫又未归来,她只得强忍下这口恶气,唤了女儿两声,问她: “你怎么认识这位陈道士的?”
陈太微身份特殊,当今神启帝对他格外礼遇,满朝文武提起此人,无不尊称‘仙长’。 可柳氏对他心生厌烦,提起他时语气也并不客气。 “昨日。”
姚守宁应了一声。 柳氏惊疑道: “昨日?”
“娘,您忘了吗?”
一旁的姚婉宁听到这话,倒想起一个事: “前几日守宁回家的时候,说是路上遇到了一个道士。”
柳氏也想起了这事儿,觉得实在巧合得惊人。 “昨日我们出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道士,世子……”她头昏脑涨,一时不察差点儿将世子身份曝露,连忙换了个说法: “朱小姐嫌他拦阻马车,生气之下提剑砍他。”
她病得糊里糊涂,竟似是连时间也分不大清楚,但好在事情经过这样一说,大家也算明了了她认出陈太微的原因——必是世子告诉她的。 “……”姚若筠在一旁听得分明,深呼了口气,下意识的去看柳氏。 却见柳氏面带笑容,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女儿的口误一般,仔细听她接着说道: “那一剑砍出去后,人就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世子杀了人。”
苏妙真听到这里,气得咬紧了牙齿,双手交握用力的拧了又拧。 “不是世子。”
姚婉宁耐心的纠正自己的妹妹,拿帕子替她擦汗: “你看你都病糊涂了,是朱小姐。”
“哦,对对对,朱小姐。”
姚守宁这下真的吓出一身冷汗,仰头去看母亲,却见柳氏装着像没听到一般,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那坐在一侧的陈太微紧绷的神情微微一松,只是那双眼瞳中仍带警惕之色,不像是完全相信了姚守宁的话的样子。 “仙长的话问完了吧?”
程辅云佝偻了腰,满脸讨好的笑意,问了一句。 陈太微对他便没那么客气,神情恢复了淡然,冷冷的点了一下头。 面对令人闻风丧胆的镇魔司,他好像半点儿都没有畏惧之心。 程辅云也不生气,又自顾自笑了两声。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听得让人有些不大舒服,可他并不在意,而是手指拈了个兰花,接着嘴角一耷拉,笑眯的眼中迸发出精光,阴声问: “姚二小姐,咱是奉皇上的令,来追查西城当日杀人事件的。”
他先前还满脸堆笑,面对陈太微点头哈腰,此时陡然翻脸,性格阴阳不定,像是有些疯疯癫癫的。 “西城事件当日,苏氏姐弟乘坐的马车突然发疯,冲撞进城,使得张樵发疯,并提刀砍人。”
程辅云来者不善,先将当日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正巧当时长公主的独子回城,提剑杀死张樵。”
案件发生之后,苏妙真姐弟作为当事人被抓进刑狱关押了一段时间,姚守宁却并没有沾上麻烦,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官府问询。 她年纪不大,面对程辅云这样的人阴声逼问,本该紧张害怕。 但她与世子在代王宫中惹出的祸事更大,所以听闻程辅云提起西城案件时,姚守宁竟心情平静,仿佛面对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
她虚弱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很好。”
程辅云露出一个笑容。 他涂了口脂,那脸又白,唇红如血,衬着满嘴森白的牙齿,在灯光下看起来不止不大好看,反倒有些瘮人。 “此后将军府中半夜有人找儿子,接着闹起了蛇。”
他笑眯眯的: “咱记得,白天杀人案发的时候,罗子文出赏钱,有人提到这张樵临死前找过娘的?”
他说着西城的案子,姚守宁的思绪却已经发散,心中有些奇怪,这位镇魔司的副监竟然也似是认识世子身边的长随,甚至记得罗子文的名字。 “姚二小姐?”
程辅云见她久不说话,不由唤了她一声。 姚守宁回过神来,又点头: “对。”
“二小姐在想什么?”
程辅云笑着问了她一句。 她偏头微微一笑,也不隐瞒,说道: “我在想,公公怎么认识罗大哥?”
这样的话在此时说来,竟带着一丝天真可爱,冲散了几分镇魔司到来而使姚家人心情紧绷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