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并舟的喊声之中,河水滚滚涌动,波涛之内,一团黑气蠕动着从水中浮出。
水位节节升高,逐渐淹没金色的护盾。 ‘哗啦’的水流声里,众人胆颤心惊的看着水位飞快上涨至半丈来高,那护盾不知是因为承受了重压的缘故,还是被水底幽暗的煞气影响,色泽一下变得暗淡了许多。 一旦此盾破裂,这些水流恐怕顷刻之间就能将整个神都城完全的吞没! 此时神都城的人都不敢出声。 姚家的废墟之中,姚翝与姚若筠扶持着柳氏起身,所有人汇聚到了一处。 柳氏不敢去看大女儿的脸,目光落到被长公主抱在怀里的姚守宁身上时,那提起的心才顿时落回了原处。 姚守宁还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苏醒与到来,她的所有注意力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眼泪流了又流。 预知之境中的一幕仍是发生了,虽她早已经窥探到了柳并舟的结局,但当真的看到外祖父决定以身殉城时,心中依旧说不出的难受。 她拼命的想要再感知柳并舟的以后,可她此时心神大乱,对于未来的预测一点儿感应都没有。 ‘哗——’ 水波荡漾,黑气逐渐上浮。 透过护盾与水底的光晕,所有神都城的人都能看到那黑气由远及,以往城池的方向靠近着。 “皇上,请您退后!”柳并舟再次大喊。 只见那黑气不止没退,反倒在缓步向前。 待走得近了,众人才看到那黑气簇拥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周身缠绕着黑雾,看不清楚本来的面目,这些黑色的煞气宛如盔甲一般穿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走动间,水波化为浪头,开始冲击护罩。 ‘哗——嘭!’ 每冲击一下,柳并舟便如受千钧重击,身体重重一抖。 但他身后寄托了神都城百姓的期望,因此暂时也没落下风。 “‘河神’来了!”
朱姮蕊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姚守宁的手,轻声说了一句。 “嗯。”
姚守宁咬紧下唇,看了一眼姐姐,只见姚婉宁脸色苍白,望着‘河神’的方向,没有出声。
陆执、陆无计分别站在长公主、姚守宁身侧,周荣英见势不妙,连忙道: “是不是要先将众人安置进高处?”‘河神’的威胁不比狐王小。 如果说开始狐王现世时,众人感觉到妖气冲天,大难临头,那么此时‘河神’的现世,则令人从心底深处生出惶恐不安的感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寒气自脚底而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抖。 周荣英虽未明说,但他话中的担忧众人仍听出他的意思,他担忧柳并舟的盾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盾一旦破裂,河水涌灌而入,到时地势低的地方便会瞬间被淹没。 不如趁此时机先安置百姓,把人迁至高处,这样也不浪费柳并舟以命挣出来的宝贵时机。 “师叔说得有道理。”
陆无计出声道: “如今城中地势高处,应该只有皇宫内城了。”
他说完,仰头看了一眼半空。 神都城此时建筑已经坍塌了大半,虽说仍有少数未塌的屋舍,但因为礼制的缘故,大多都不如内城地势高。 如今唯一还没有被河水的高度‘吞没’的地方,便唯有内城皇宫,但那里可是皇帝的住所。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安顿了人再说。”
朱姮蕊点了点头。 她今夜强行破城门而入,在神启帝心中,恐怕早就已经是乱子贼子之流,再加上她原本就欲弑君,只是神启帝脸厚心黑,当时向狐王求救才逃过一劫罢了。 “我们兵分两路,我先派人找顾焕之,让他安排人手安置民众,计哥你则带人分批将百姓迁入。”
朱姮蕊说到这里,看向姚守宁: “守宁你们——” “公主别担忧。”
姚守宁虽说担心外祖父安全,可此时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 她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向长公主道: “我不放心我的外祖父,我暂时要留在这里,你们先走,后续如果——” 她说到这里,眼中又有泪光浮出: “——如果我外祖父顶不住了,我也会看情况进内城找你们的。”
朱姮蕊怜惜的看她强忍悲痛的样子,见她明明十分难过,却又十分懂事体贴,特意提出晚些时候会退走,分明是为了安自己的心的。 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话音一落,陆执也道: “我陪在守宁身边。”
他不这样说,朱姮蕊也会这样叮嘱他的,此时见儿子发话,朱姮蕊便道: “你好好保护守宁。”
“我会的。”
陆执应道。
徐相宜见陆无计夫妇已经有了动作,心中一松,接着看向姚翝等人,见到被他搀扶的柳氏时,眼睛不由一亮: “姚太太醒了。”他这样一说,姚守宁这才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果然见已经昏睡了许久的柳氏靠丈夫、儿子勉强站着,正眼带怜爱的盯着她看。 她眼眶一热,顿时大喊: “娘!”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柳氏亦是眼中含泪,连连念叨着这句话。 姚守宁见了母亲,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娘,外祖父他……” “我看到了。”
柳氏忍着眼泪应了一声。 两母女默默流泪,姚翝无声的轻抚着妻子的后背。 这时徐相宜就道: “此地暂时不宜久留,既然要撤走,依我之见,不如姚指挥使带家里人先走。”
柳氏重伤刚醒,虽说她身体的伤表面看来是养得差不多了,但她身体毕竟躺了数月之久,血脉不通,此时站立都难,留在此地也是无用,反倒只会令人分心罢了,不如先撤走。 姚翝并非不懂事的人,闻言便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妻子。 柳氏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坚持不走只会给人添乱,因此应了一声。 她点头之后,姚翝松了口气,也点了点头,道: “稍后若筠与你郑叔带你母亲及家人先离开,我看左邻右舍此时慌乱无助的人也多。”
狐王之乱使得许多人无辜丧命,许多人如无头的苍蝇,需要有人领头才会找到主心骨。
说到此处,姚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柳氏: “我想要召集左邻右舍的幸存者,看能不能将他们组建成一个队伍,一起搜寻附近幸存的人,最后再入内城。”他以往仕途不顺,但为官做事向来没有话说。 柳氏了解丈夫的性格,对此并没有异议,只是叮嘱: “你自己小心。”
自她受伤以来,姚翝做事之前已经许久没有受人如此叮嘱了,闻言便欢喜道: “我知道了。”
长公主也露出笑意: “这样再好不过。”
众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务,姚若筠召集家人时,却在姚婉宁这里碰壁了。 “我不走!”
姚婉宁抱着肚子,摇了摇头: “我哪里都不去,我跟孩子都要留在这里,我要等‘他’过来,看‘他’能将我如何。”
她神态坚定,语气十分平静,说话的时候甚至找了一处横落未断的房梁,坐了上去: “妙真与我爹娘他们离开,我跟守宁留在此处。”
她下了决心,显然不是姚若筠能说动的。 姚若筠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下意识的看向柳氏。 长公主等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头痛。 姚婉宁临盆在即,她的安危本该是重中之重,可此时她执意不走,以她身份,谁能劝说? 陆执转头去看朱世祯,朱世祯露出伤脑筋的神色。 “婉宁——” 他喊了一声,姚婉宁也不看他,只抱着肚子: “我说了,谁来劝我都不走,我跟守宁一块儿。”
柳氏咬了咬唇。 这个大女儿一向是她的心肝肉,可此时见姚婉宁倔强不走,场面僵持,她心中不由酸楚。 她思想钻了牛角尖,不由自主的想:是不是婉宁在怪我?亦或是因为那道士逼我选择,我下意识选择守宁活命的缘故,便注定婉宁要命丧此处? 她一想到这里,心痛如绞,便泣声喊: “婉宁——” “娘。”
柳氏这样一喊,再配合她哀求、内疚的眼神,姚婉宁眼中的冷色逐渐瓦解,她叹息了一声:
“我没有怪您,您不要想这么多。”知母莫若女,尤其姚婉宁从小病痛多,心思敏锐极了,此时一见柳氏神情,便知她心中想法。 “我做这样的选择,并非任性,也非赌气……” 姚婉宁说着说着,眼中浮出泪光: “而是因为,”她哽咽了片刻,数次深呼吸后才重新抬头看向母亲: “我如今已经怀了身孕,有了‘他’的骨肉,可我的丈夫要毁了神都,而我的外祖父为了救护百姓,命都要没了……”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至亲长辈,“我能去哪里呢?”
姚婉宁泪光闪闪的问,顿时将柳氏问住。 姚守宁听到姐姐的话,原本也欲跟着劝说的心思顿时止住。 她此时才意识到,外祖父出事受伤最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夹在中间的姚婉宁。 “姐姐不走就算了。”
她突然出声帮说话。
柳氏一下怔住: “可是——”她有些为难,看姚婉宁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有点儿心虚、内疚,夹杂着痛苦。 奇怪,柳氏向来最疼姐姐,与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一向亲近,她甚至为了姚婉宁而险些死于妖王之手,如今才刚苏醒,怎么与姐姐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怪怪的? 姚守宁心思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儿,但此时不是细问这些事的时候,她将疑问暂时压到心中,又补充道: “我曾预知过‘河神’现世的情景,当时姐姐也在这里,命中注定的事情,逃也逃不脱。”说完,又补充道: “再说了,我跟世子都在这里,太祖他们也在,会照顾好姐姐的,孟五哥也会帮我。”
说完,她转头看孟松云:
“五哥,你说对不对?”孟松云微微一笑: “你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希望守宁你到时也能帮我。”
他这样一讲,世子顿时警觉,正要说话,姚守宁却淡淡的道: “那是自然的!你我是朋友。”
孟松云原本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反将她一军,却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他总觉得经历了生死后的姚守宁好像与先前又有不同,好似每一次生与死的淬练都会令她成长,使她更进一步。 “——是。”
他迟疑片刻,接着点头。
朱世祯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露出微笑,接着也出声: “婉宁留下来也行。”“你是……”柳氏见他说话,下意识的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不知道朱世祯是谁,也不知道当日自己受伤昏迷后,姚守宁便去了应天书局,带回了朱世祯的一缕魂魄作为信物。 此时她一问之后,姚翝、朱姮蕊下意识的看向姚婉宁,而姚婉宁则别开头,并没有回应柳氏的话。 “我——” 朱世祯罕见的露出尴尬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即看向姚守宁,低声道: “我是……” “娘。”
姚守宁连忙起身拉了拉母亲的手,在她耳畔小声的道: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是姐姐的朋友。”朱世祯的身份特殊,只是此时不是跟柳氏详细解释的时候。 她昏睡了许久,记忆还停留在当日姚婉宁被‘河神’引诱有孕的时候,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河神’前身,恐怕更不会放心让姚婉宁与他呆到一处。 只是姚守宁这样一说,柳氏心中更生警惕。 姚婉宁病了多年,交往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认识哪些人柳氏一清二楚,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她朋友? 她正欲再说话,朱姮蕊连忙打圆场: “如何应对‘河神’之劫,您是有办法了吗?”
朱世祯这一生经历了无数风浪,他出身普通,凭借自身力量成立大庆,斩杀过妖邪,困过狐王,可在面对柳氏审视的目光时,却觉得不大自在。 此时朱姮蕊一开口,变相替他解围,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有一个方法。”
说起正事,柳氏心中纵使有千种疑惑,也只能按捺下来。 陆无计明了妻子心意,连忙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众人相互招呼着准备先行撤离。 除了柳氏之外,苏妙真也不宜再留此地。 她与狐王的因果已经了结,‘河神’灾劫将至,她留下来没有意义。 待姚家众人一一离开,朱世祯就道: “知道‘河神’之危后,我跟三哥——也就是徐先生商议了一下解决‘河神’的危机。”
‘河神’是由朱世祯死后遗体所化,于情于理,朱世祯都无法对这灾劫袖手旁观。 说起正事,姚婉宁也转过了头来,安静倾听。 恰巧此时朱世祯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低垂下头去。 “……”朱世祯暗叹一声,又道: “照理来说,‘河神’是我遗躯所化,也就是说,只有肉身,而无灵识。”
正是因为‘河神’凭本能行事,所以才会吸纳邪祟之气,所到之处形成灾劫。 “而我此次应守宁之召前来,来的是魂体。”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不由一亮: “你的意思是说,你欲进入‘河神’身体,驾驭这具身躯?”
朱世祯点了点头: “是。”
他又道: “打个比方来说,此时的‘河神’身体如同一辆马车,却失去了驾车人,已经失控,十分危险。那么此时我要做的事,就是重新驾驭这辆车子,使它回归正轨。”
他这样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大家沉默了片刻,姚婉宁突然发问: “你有危险吗?”
自朱世祯的神魂降临七百年后,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对话,朱世祯愣了一愣,接着露出笑意,正欲说话,姚婉宁又道: “不要骗我。”
他目光柔软了些,温声道: “我不骗你,若说没有危险,肯定是假的,最大的危险就是‘河神’的肉身排斥我,我无法‘进去’。”
朱世祯的话让原本听到他说有方法后面露喜色的众人心中一沉,姚婉宁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低声再问: “如果你‘进去’了呢?”
她有些焦虑: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行动顺利,我‘进入河神’身体,掌控了‘他’,我会带着身体重回江底,自我封印,进入沉睡。”
“老四!”
一旁的顾敬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 “这岂不是分裂你一丝神魂。”
“哈哈哈。”
朱世祯闻言,发出爽朗的笑声:
“二哥,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当年兄弟几人未能成功杀死狐王,对于将祸害留给后世这件事一直感到于心不安,因此七百年前,顾敬在生之时便做了准备,分裂出一魂,留待后世,因此才有了今日兄弟四人再次重聚。 “你当年为了诛灭狐王、为了后世子孙能做到,我怎么又不行呢?”
“可是——可是你是天命之人,本该寿福无穷才是——”顾敬有些遗憾,“你诛妖有功,又成立大庆王朝,庇佑天下,拥有无上功果,民间声望又高,受后世供奉,本该成仙成神——” 孟松云也点了点头,心中对于朱世祯当年逝世也感到有些奇怪。 “仙神之说是真是假亦未得知,只是传闻而已。”
朱世祯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更何况我的功果、气运早已经被我分割——” 他的寿元、功果,一部分留给了姚婉宁。 孟松云的占卜之术当世无双,正如他所断言,柳氏、姚翝一生只有一子一女送终的福分。 姚婉宁本该命中注定早死,当日柳氏受妖邪蛊惑后,向白陵江借水的那一刻,‘河神’送出的,是七百年前朱世祯早就准备好的‘聘礼’,是他分割自身功果、寿元,为未来的妻子续了命。 这一刻姚守宁读懂了朱世祯话中之意,她看向姐姐,却见姚婉宁面色怔忡,好似也明白了此时朱世祯的意思,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 兴许在姚婉宁的心中,她一直以来是将‘河神’与七百年前的太祖朱世祯当成两个人看待的,但此时隐约却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守宁感知到姐姐心境的复杂,不由暗叹了一声,接着心中又生出一个疑惑:看样子,太祖好像早知道未来的他会救下姐姐,可是他是怎么知道未来与自己姐姐之间的姻缘,并提前做出安排的? 她正有些纳闷不解之际,朱世祯又将话题一转: “总而言之,我已经与神仙无缘,以我目前修为,失去这一缕魂的影响不是很大,依旧足以令我再活一些年,陪同妻子,守护儿子成长,未来顺利接掌大庆。”“我倒是已经摸到了一些感应。”
一旁的孟松云突然开口:
“只是差了一个契机,不过这个契机也快到了。”他说完,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姚守宁。
陆执原本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但孟松云说到此处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怀里,神情不快的盯着孟松云看。 孟松云轻‘哼’了一声,别开头,不跟他一般计较。 “那也挺好。”朱世祯笑:“我兄弟几人之中,若小五能有这个仙缘,那是再好不过。”
张辅臣闻言点了点头,顾敬神情淡漠。 孟松云表面含笑,心中却没有半丝波动。 不知为何,他突然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突然以神识喊她: “守宁。”
“啊?”
姚守宁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本能转头。
陆执见她转头张望,不由关切的问: “守宁,怎么了?”“是我。”
孟松云再道。
这一次,姚守宁终于听出他的声音了。 两人当日曾了结因果,也曾以心灵意识沟通,只是此时二人明明站在一块儿,孟松云为何又要以神识唤她呢? 姚守宁心念一转,便明白他的想法:兴许他有些话不愿与别人说,只想私下与自己交流。 她想到这里,便向世子摇了摇头:“没事。”世子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再没多问了。 孟松云道: “守宁,你说为何世人如此虚伪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姚守宁却一下就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你认为太祖、张祖祖他们说的话不真诚吗?”
孟松云露出笑容。 与她说话就是舒服,她心思玲珑剔透,他随口一说,她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对他的话语,她不批评也不赞同,却能从另一个角度为他提供思路。 “我们当年兄弟几人结义,相互下跪发誓,曾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孟松云回忆当初的情景,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实际上后来朱世祯最先死,张辅臣随后陨落,顾敬并没有遵照当初的约定,而是在天元时期离开大庆神都,成立了神武门,最终死于神武门中,而徐昭不知下落。”他温声细语的说着当年的情况: “而我不用说了,我从头到尾没有死,亲眼见证了这段誓约的结局。”
说完,他轻声笑了一会儿。
末了又道: “可见人类的誓约并没有用,兴许当时发誓,只是一种无用的自我感动。”大战当年,危机临头,孟松云的心态却似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姚守宁仰头看了一眼半空中正抵御着‘河神’将来的外祖父,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决定先将孟松云安抚住再说。 她有一种预感,孟松云此时的状态十分危险,他一旦失控,情况会格外严重,相反之下,如果他的情况稳定,对于她来说会有极大益助。 “五哥,你是不是很生气?”
她快刀斩乱麻,决意凭借自己的感受来主宰自己与孟松云的谈话。
她经历了许多回生死,心境一直在进步,如今预知及感应力量很强。 孟松云虽说是失心之人,又修的是无情道,照理来说应该心境平和,可姚守宁却能从他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感应到极度的愤怒。 “生气?不不不——”孟松云下意识的摇头,正欲解释,姚守宁就道: “五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越是境界进步,我就越能感悟到一些东西。”身为辩机一族,有时姚守宁的语言感悟对于修行来说是一种宝贵的点悟,孟松云听她这样一讲,便立即听她说: “我认为语言是上天对人类最好的恩赐,有时候人的言行之中,会透露出许多的东西,只要你肯用心去感受。”
孟松云愣了一愣,接着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剜心不死,修了无情道,照理来说你应该陷入无心、无情的境界。”
他点了下头,应声: “不错。”
“就算你修行逆天,自诩半神,可你仍然难脱‘人’的范畴。”
“我——”孟松云听她下结论,正想辩驳,姚守宁却不给他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的态度逐渐强硬,孟松云隐约感觉到自己在与她的互动之中,地位互易,主动权逐渐落于她手,自己隐隐有被她牵制住的感觉。 但他并不反感这种感受,因此没有出声,听姚守宁接着往下说: “你是想说,自几百年前,你已经斩断七情六欲,毕竟多年前,你曾化名孟青峰,蛊惑永安帝、盗走太祖遗躯,并使神启帝这些年来不务政务来举例说明你的冷漠,对不对?”
她心思敏锐,仿佛窥探到孟松云的心灵深处,把他心中想反驳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孟松云心中是这样想的,但听她这样一说时,又隐约觉得有些别扭。 “没错……”他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 “这些确实是我做的,可无论是永安帝还是神启帝,他们本身自私、阴毒,且刻薄寡恩,我只是推波助澜罢了……” 姚守宁嫣然一笑: “不错,若他们心性善良,不为外物所诱,你也难从下手。”
“对——”孟松云理所当然的点头,接着看到了姚守宁的目光,她的目光温柔,带着包容之色: “守宁,你……” “五哥,你看,你仍在意别人的眼光,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样洒脱。”
姚守宁抿唇一笑。
孟松云怔愣的点头,喃喃道: “对,我确实仍在意你的看法,这是为什么?”“不应该啊,我屠杀青云观,当日狐王数次以幻境蛊惑我,亦不能使我心生波动,可此时我确实在意你的看法,这是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我曾有因果牵绊,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有困难时,你两次救我,纵使是因果交易,但在我心中,我们仍是朋友,你承认吗?”姚守宁问他。
“我……”孟松云皱眉不答。 “如果你承认我们是朋友,那么你在意我的看法,又有什么错?”姚守宁再问。
孟松云没有说话。 “而回归原本的话题,你如果还有在意之事,那么你说到你修练有成,而太祖他们的反应不如你预期,你因此而生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罢了。”“你觉得你们并没有如誓约所讲一般,同年同月同日死,反倒几人各奔东西,如今你提到修行,太祖等人并不生气指责,反倒对你的修为夸赞有加,因此你不满生气,对吗?”
孟松云的眼睛逐渐亮了: “对。”
“你想他们如何做?”
姚守宁问。
“我希望他们斥责我。”他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
“兄弟几人当中,我是最早背弃盟约的人——”正如姚守宁所说,语言的沟通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赐,经由两人简短的对话,孟松云亦隐隐发现自己脑海之中隐藏的念头: “甚至我怨恨他们,当年我剜心而‘死’,朱世祯等人并没有依照誓约与我同行,而是继续苟且偷生!”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我竟然还有恨,这太奇妙了,守宁。”
他赞了一声,接着又隐入疑惑:
“可是守宁,我自认为修习无情道后,已不再有爱、怜悯、快乐、幸福的感觉,可此时我还保留了恨意,莫非修习无情道,剔除的只有我正面的情感,而保留了负面的感觉?”姚守宁摇了摇头: “没有爱,哪来的恨?”
她语出惊人,对于孟松云来说无异于一剂猛药,当场令他狠狠怔在原处。 “不可能啊——”他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呢?我们四人重聚,我并没有欢欣雀跃,我恨他们,这是毋庸置疑,可我怎么会爱哥哥们呢?”
“我要好好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守宁你不要骗我——” 他表情阴晴不定,脸上出现纵横的黑纹,整个人的情绪似是处于一触即发的边沿。 姚守宁暗叫不妙,心中在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对他刺激太过之时—— ‘轰!’ 一声巨响突然传来,整个神都城被重力撼动。 姚守宁一时不察,身体晃荡,若非关键时刻世子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可能早就摔落。 姚婉宁也险些坐倒在地,是朱世祯在紧要时刻一把将她腰托住,将她抱进了怀中。 正在说话的几人下意识的转头。 只见这片刻功夫,江水已经又往上涨了一截,将柳并舟召唤出来的的护盾淹没了七八成之多。 夜幕之下,那金盾仅有丈许来高仍露出水面。 众人隔着护盾,可以看到河水已经高出城池许多。 河底之下,‘河神’的阴影已经越来越近。 先前还微明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越来越暗了,仿佛整个神都城重新入夜,所有人直面幽暗的水底。 一眼望出去,水底深处漆黑一片,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河神’的逼近使得真实的恐惧浮现在每一个幸者存心头。 ‘哗啦——’ 水波冲动,击打着盾牌。 每击打一下,柳并舟的身体便重重一抖。 而他的身体也在颤抖之下逐渐下沉,随着柳并舟的身躯每往下沉一截,整个神都城都像是跟着在往下陷,水位逐渐升高,慢慢要将看顶淹没。 “啊——” 恐惧感作祟之下,所有人放声尖叫。 “啊!”
姚守宁也情不自禁的叫喊出声,但她并不仅只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柳并舟的身形在跌落。
“外祖父!”“皇上,请您退步!”
柳并舟声音嘶哑的再喊,他的力量已经不足,满头长发顷刻之间变得雪白,此时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没有陨落。 他话音一落,想要都城百姓的意志迸发出最后的余威,他的身上涌出乳白光晕,那光晕之力托着他再次上升。 原本光泽黯淡的护盾因他这力量的爆发而陡然间向外、向上扩充,逼得水波后退,‘河神’原本徐徐向前的脚步也被柳并舟逼得定住。 ‘哗——’ 水浪无声的涌动。 水光里,‘河神’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那一大团缠绕黑气所化的巨茧无声的消融,黑气如同水底蔓延开的轻纱,在水波之中流涌,露出内里‘河神’的真容。 姚婉宁下意识的探头去看,却无法从眼前这个可怕的、沉默的‘河神’身上找到丈夫熟悉的气息。 只见此时的‘河神’身材高大极了,那黑气化为实质的盔甲,穿戴在‘他’的身上,使‘他’往那一站,便让人心生死亡临头的阴影与恐惧。 ‘他’似是感应到了面前的阻碍,缓缓的抬起了头。 众人胆颤心惊之间,‘河神’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银色的眼睛,令人望之而生畏,那双银眸之中盛载了绝望、黑暗与死气,仿佛无尽的深渊,许多人与那目光对视的刹那,意识便像是堕入地狱。 “啊!河神来了!”
“我们会死的——” “柳先生也斗不过——” …… 恐惧影响之下,许多人心态瞬间崩塌,一旦心境崩溃,信念随即受到影响。 柳并舟的身体开始不稳,血液‘滴滴答答’从他伤处迸开,但在流涌而出的刹那,又化为力量,稳固住他的盾牌之中。 “我以我命为祭,以我寿元为祭——” 他仍在强行抵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坚持不了多久。 而此时‘河神’在短暂的驻足之后,有了新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了手,这个动作引得水中黑气疯狂涌动,接着往‘他’掌心汇聚。 ‘喀!’ 他似是打了个响指,黑气顿时只只鸦雀,‘唧唧喳喳’的叫着,成群结队开始往盾牌振翅飞来。 ‘呯!呯!呯!’ 近处的黑气冲击盾光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幽暗的水底还有源源不绝的鸦雀飞出。 ‘唧里咕噜’的雀鸣声响伴随着密集的振翅声响,水底开始疯狂荡动,波浪排排涌来—— “不好!”
朱世祯眉头一皱,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张辅臣出声: “我儒家有这后继之人,真是可喜可贺。”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我既是欣喜于未来儒家可见会有许多继承我们儒脉衣钵者,却又感叹于重聚的时光如此的短暂。”
他说完,看向朱世祯,目光从顾敬身上掠过,接着落到了孟松云的身上: “这一次,我要先走了。”
他话中有话,正因姚守宁的话而陷入情绪极端不稳定的孟松云听到他这样一说,愣了一愣: “什么意思?”
“小五,我走啦。”
张辅臣没有解释,而是笑眯眯的道。
朱世祯与顾敬两人眼中流露出不舍、释怀的神情,兄弟几人视线交流半晌,接着二人拱手作揖: “长兄慢走!”“哈哈哈。”
张辅臣畅快大笑,冲几人挥了挥手,接着双手往后一背,转身面向柳并舟,抬腿前行。 他的身体之中涌现璀璨金光,每往前一步,那身影便透明一分。 待走到柳并舟身后时,身形已经溃散,重新化为一颗心脏。 那儒圣之心至纯、至真,带着张辅臣皆生之力。 “啊——” 姚守宁见此情景,双手交叠,捂住了嘴唇,眼睛倏地瞪大,发出惊呼之声。 而此时的柳并舟已至油尽灯枯,他五感已失,献祭了一切之后,他看不到周围的情景,听不到声音,只能感应到自己的气息在逐渐微弱,意识濒临溃散。 在将死关头,他暗叹:还是不行吗? ‘河神’走到了哪里?自己以命换来的盾牌还能护住神都城多久呢? 守宁能不能想出办法,与张辅臣、朱世祯等人找到生路,带领大家逃离此地? 他心中有太多的不甘与遗憾,可惜他的道只能走到这里。 正当柳并舟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时,他的身后突然涌现出温暖异常的感觉——仿佛冬日难得的好天气,他趴卧于阳光之下受到照射,浑身舒服极了。 所有的疼痛、阴冷与虚弱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消失的五感逐渐回归,风声、水声重新响起,姚守宁的惊呼传入他的耳中,同时传进他耳里的,还有张辅臣的叹息: “并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不应该让儒家的孩子孤身应敌。”
张辅臣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柳并舟心生疑惑之际,突然之间‘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后背钻入他的胸腔之中。 ‘呯呯!呯呯!’ 那原本空荡荡的胸腔处,重新钻入一颗全新的心脏。 张辅臣遗留下来的那颗儒圣之心在落入柳并舟血肉模糊的胸腔的刹那,随即落地生根。 断裂的血管如同枯木逢春,一一重新续连,心脏中蓄积的无穷力量沿顺着修复好的血脉很快输送至柳并舟的周身。 他逐渐枯腐的身躯得到力量的滋养,重新焕发出活力。 弯折脆弱的脊背重新挺起,他满脸的皱纹被一一抚平。 血肉重续,心脏处破开的大洞蠕动着合拢。 …… 而在那张辅臣的心脏与柳并舟合二为一的刹那,张辅臣的气息彻底自这世间消失。 七百年前的一代大儒,这才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柳并舟抬起了头,有些茫然又有些震惊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无尽的浩然正气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下意识的低垂下头,轻抚自己的胸腔,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一片平坦。 而在胸腔内里处,一颗完整且蕴含了强大力量的心脏此时正‘呯呯’有力的跳个不停。 “张先生——”他喃喃出声,接着泪盈双目: “张老师!”
却没有人再回应他的话,但他泪眼迷蒙中,却仿佛看到满头银发的张辅臣正冲他挥手,接着双手倒背于身后,缓缓前行,最终消失于黑暗里。 …… 而就在此时,‘河神’的第一波攻击已至。 那漫天飞舞的鸦雀飞扑而来,‘嘭嘭’撞击着那盾光,最终鸦雀碎裂,化为黑气缠绕于盾光四周。 若是之前,以垂死柳并舟的力量,自然无法抵御这第一波袭击。 可此时有了张辅臣心脏的加持,他却扛住了这些鸦雀的进攻。 “我定不负您之托!”
柳并舟含泪轻声道。 接着他挺起了胸,身形缓缓飞起,以手握笔,信笔作画: “皇上,请您退去!”
他仍是与先前一样的说话,却少了哀求,多了底气。 此时他挥笔画圈,一张巨网成形,被他振臂一抛,甩了出去,将‘河神’的身躯困在网内。 “外祖父——”姚守宁心中既是激动又是难过,同时还为自己的外祖父度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她预感到柳并舟的生死劫已经度过,张辅臣临去之前送他的这一颗心脏对于柳并舟来说是天大的恩情,不止是救了柳并舟一命,使他免于一死,同时这颗心脏之中包含着张辅臣一生所学、所感、所悟。 这一劫度过之后,自己的外祖父未来会更进一步。 朱世祯、顾敬二人眼中带泪,看着张辅臣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 这一次他的离开,是真正的离去。 “长兄……” 孟松云后知后觉,发现张辅臣重新化为儒圣之心,钻入柳并舟身体中时,仍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张辅臣的气息消失,他这才本能的抬手掐算。 “长兄。”
他皱眉又喊了一声,想要推算张辅臣的生机。
可是一个人已经死去,纵使他推算之术举世无双又能如何?逆天而行终非明智之举,孟松云受力量反噬,鼻、眼、嘴角涌出血丝。 “小五!”朱世祯一见此景,连忙大喝一声: “不要推算了。”
“我要看他躲在哪里——” 兄弟二人正说话间,半空之中,柳并舟与‘河神’大战已经开始。 柳并舟所画一张网,抛出去的那一刻将‘河神’罩在网内。 “缚!”
柳并舟大喝一声,挥手喊道。 那网随即收紧,网中闪现金光,将‘河神’及其身上煞气一并捆缚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