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开始密贴,纵横交错的血管相连接,那施受了道家密咒的心脏与孩子幼小的胸腔相连。
年幼孟松云的脸色由黑变紫,再由紫变青,最终煞气散去,变得洁白粉嫩。 小孩的呼吸从无到有,‘呯呯、呯呯’的心跳声众人皆听得分明。 明阳子没有听到孟松云与姚守宁心声的交流,他也并不知道先前怀中孩子经历的九死一生的险境。 他亲眼目睹小孩由死转生,眼前这位‘仙人’取仙、驱邪的举动神异非凡,简直是不可思议。 孩子仍在昏睡之中,还没有苏醒,但他有了道法滋养,那原本巴掌大的小脸都带着红润。 孟老汉大喜,若非抱着孩子,非得立即倒头就拜。 就算是无法起身,他也接连不断的道谢: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这孩子万幸,老汉也幸运,能得遇‘仙人’,将来必定为您立个长生牌位,不敢有一日忘记今天的大恩。”
他喜不自胜,说了这话还觉得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又激动道: “您所修‘无情道’不知是哪家法门?老道修为低微,此前从未听闻……不知这孩子将来有没有福份,也能修这样的道法……” “不可!”
孟松云一听这话,大喝出声。 只是他喊完之后,又怔了一怔,接着面露复杂之情: “唉,世事终难料,历史无法更改,算了,一切随缘就是。”
他摆了摆手,看了一眼姚守宁。 老道士十分欢喜,他心思纯良,没有发现自己先前阴暗的心理、内心的私欲,所以在明阳子的心中,自己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仙人’,做了天大的好事,救了年幼孟松云一命。 此时的孟松云清醒过来,为自己没有在师父面前犯下大错而满意——他说不清那种情感,但他却并不愿意令明阳子失望、伤心。 事了之后,他回想姚守宁所说的话:一念真实、一念虚妄。 人有贪婪与私欲,他曾受这种妄念所引诱而失控,没有克制自身。 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情感,无法再体会‘后悔’之情,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他收拾了心中的杂念,看了看周围。 事情尘埃落定,他的胸腔虽说空荡,但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仿佛多年夙愿成真,孟松云已经感觉到自己与‘心脏’之间若隐似无的联系。 ‘呯呯、呯呯。’ 有心跳声在呼唤着他,不是眼前年幼孟松云体内的这一颗,而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等待着他取回。 他成神之路近在咫尺,仅差一步而已。 他含笑望着孟老汉,目光深邃,将师父的模样牢牢刻印于心里。 “不用再道谢,今日发生的事,证明你我有缘。”
老道士还想再拜,他摆了摆手: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仙人请说。”
老道士恭顺的道。
“不瞒您说,这黄土坝村与我有莫大渊源,这一家人,曾对我有恩,与我有因果关系。”他平静的面对父母曾经的尸体,脑海里的记忆清晰,但他已经生不出感慨、难受及依恋之情,唯有的只是平静的画面,好似他只是一个过往的旅人,无法掀起半分涟漪。
他看了半晌,最终开口: “我晚来了一步,使他们命丧于妖邪之口,希望你们可以安葬他们的尸体。”“仙人放心,我们黄土坝村一定会好好安葬陈老三夫妇的。”
“定会给他们收殓立碑。”
“仙人放心,我们黄土坝村定会……” “……” 不等老道士开口,周围幸存的村民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壮着胆子,兴奋的向孟松云承诺着。 黄土坝村虽说遭了大厄,但此番仙人现世,必定会引发轰动。 再者说,陈老三夫妇虽死,他们留下的儿子本该是灾星,却又仙福深厚,‘神仙’都说了他们的儿子将来必有所为。 村子出了这样的大事,未来必定名扬县郡。 “……”孟松云顿了片刻。 听到周围人的话,他才惊觉自己竟然不记得曾经父母的姓名。 他脑海里留下的那些记忆中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样子,知道他们的模样、记得曾经的往事,却对于他们的存在没有半分触动,直到此时听到‘陈老三’的名字,他才怔了怔。 兴许正如老道士所说,人的名字果然是很重要的,知道了名字,代表着他们的身份,便与他们产生羁绊,再难割舍。 可惜这种感情他如今感应不到,兴许有一天他寻回了心脏,才能真正理解。 孟松云想到此处,不由露出笑意: “好。”
他应答完,接着转身面向姚守宁: “守宁,此间事了,我们走吧。”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心愿了结,他再无牵挂。 反倒是姚守宁偷偷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孟老汉。短暂的相处使得这位热情的老头面露依依不舍,听到孟松云说要走,他有些焦急: “不如去青云观坐坐,让我报答你们……” “这女娃子——”他说完,又自知失言,连忙道: “这位女仙子——” “爷爷不要这样说。”
姚守宁连忙阻止: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什么也没做,也非仙子。”“那……你们对我师徒有恩,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但粗茶淡饭却是一定要有的——” 这个年代缺衣少食,孟老汉自身都没有一件像样的道袍,衣裳打满了补丁,出外除妖还靠蛮力,可见他自己生活艰难,嘴里所说的‘粗茶淡饭’估计已经是他拿得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既是怜悯又是可惜,再看了一眼孟松云,小声的问: “五哥,你不再多留一会了吗?”
他历经七百年的时光,费尽苦心,回到最初,虽说遗憾于来晚了一步,没有与父母见上最后一面,但却看到了当年未能见最后一面的明阳子,弥补了遗憾。 “我先跟你说哦,我的能力只能施展这一次——”她有些警惕的盯着孟松云看: “我们这一次回去之后,因果两清,我,我我可不会再帮你了……” 她丑话说在前头: “我的老师说过,我们虽说可以掌控时间,但却绝对不可以依恃力量肆意妄行,否则引发事端,会遭天谴反噬的——” 说到这里,姚守宁有些心虚:“我也只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不知道回去之后,老师会不会骂我呢……” 她说完,又有些害怕。 孟松云静静看她,见她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不留了。放心,你我因果了结,我不会再缠着你。”
他是要成神的人,对于言语、因果十分看重,他既然这样说,便必是一言九鼎。 姚守宁心中大石这才落地。 “孟爷爷,我们要走啦。”
此时的姚守宁心中终于生出几分即将‘回家’的喜悦,既然孟松云自己对于过往都不‘留恋’,她自然也急着想回到自己的家里。 她失踪了多日,不知道神都城如今情况如何,妖邪有没有肆虐,外祖父、父亲、大哥、姐姐及表姐他们恐怕因为自己失踪之事,急得团团转呢。 还有世子! 她想到两人分开那日,世子强忍眼泪的模样,顿时心急如焚。 孟老汉有些不舍,还想说什么,但见姚守宁归心似箭,孟松云神色淡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便心生畏惧,不敢再强行挽留。 两人离开之前,姚守宁看了一眼孟老汉,再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年幼孟松云。 那时的‘国师’长得玉雪可爱,还没有后来的可怕样子。 她偷偷看了一眼孟松云,接着趁他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掐了掐小孩的脸颊。 手指下,小孩的脸蛋柔软滑嫩,她捏了两把,捏时抬头看着孟松云,幻想揪的是他的脸皮。 一想到自己也曾捏过孟松云年幼之时,她便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当着众人的面,她大声夸赞: “这孩子真是乖呢!”
“……” 孟松云一脸无语看她,嘴角抽搐着将头转开,没眼看她做的事。 “嘿嘿。”
姚守宁得意的笑,随即站直身体,双手结印:
“从哪来、回哪去。”时空之门,开启。 七百年后的神都是她的‘锚点’,无论她驾驭着时间去了哪里,只要历史不变,‘锚点’便不会发生变移,她仍能安全回归。 灰雾涌现,时间的力量被触发,黄土坝村突然雾气翻涌,孟老汉等人连忙下跪,村民们叩着头不敢起身。 姚守宁向孟松云伸出手: “五哥,我们回去。”
她与来时一样,笑意吟吟的邀请。 只是来之时她心志虽说坚定,可其实心中仍是担忧的,担忧自己猜错,担忧孟松云失控,担忧历史变化,她任务失败,要么身死,要么迷失。 可此时她心中却很是踏实。 经历了这一番大事,她的心境好像再度受到了磨炼,更加稳固,对于自身判断、力量亦更加自信。 孟松云微微一笑,此时不再需要她催促,他上前一步,拉住姚守宁的手,两人一起迈上归程。 这一次不再需要姚守宁拉扯引路,已经心愿完成的孟松云主动跟在她身侧,黄土坝村的一切被他们抛在脑后,唯有孟老汉见两人消失时,高高的喊了些什么,最终音容消失于时间的长河里。 两人从时空之门中冲了出来,回到熟悉的阴影之中。 姚守宁跑得气喘吁吁,再看周围静谧的街道时,还心中不安,问: “我,我们回来了吗?”
孟松云回看四周,静静侧耳倾听了片刻,接着才点头: “回来了。”
他已经听不到师父的呼喊,七百年的时光阻隔了太多的东西。 好在他修了无情道,这种惆怅之感并不能影响到他,他只是看着姚守宁笑道: “守宁,你确实非凡,我们之间因果已经了结。”
他原本寻找到姚守宁时,其实对于这个少女是并不抱希望的。 她生于官宦之家,初见之时,她虽说机灵古怪,但却受柳氏教养约束着的,若非当时陆执护持着她,孟松云压根儿不会将这少女的存在看进眼里。 可她的成长速度极快,再见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有了些变化,性格之中勇敢的那一部分冲破了束缚,使得孟松云开始关注她。 她病中敢与镇魔司程辅云针锋相对,聪明又有眼力,那时他便已经心生盘算。 后来发生的种种,果然不愧他的掐算,姚守宁的性格并没有因为打压而畏缩、后退,反倒艰难、折磨只会成为她成长的动力。 她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魄力,隐藏于娇滴滴的外表下,柳氏出事之后,自己对她施以困心咒,攻她内心。 哪知她后来突破自己咒术的影响,在当时艰难无比的环境中,回到过去,找到正确的方面,参与应天书局,最终成功破局。 那时的孟松云就隐约预感到,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可就算如此,他初时也看不起她的。 她才刚觉醒力量,连一个低等的妖邪也对付不了,纵使心境有所成长,又能帮自己什么忙呢? 但孟松云没有想到,她最终不止帮了自己的忙,解开了自己的心结,还能制止他再度犯错,平安回到这里。 “守宁,你真的很好,我很庆幸与你结了因果,跟你相识。”
他回首先前发生的种种,心中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选择: “感谢你关键时刻拉住了我,使我没有犯下大错。”
温柔、善良,却又心志坚定,明了自己的目的,毫不犹豫的去做她想做的事,不会退缩、不会后退。 “陆家那小子暂时还配不上你呢。”
他摇了摇头,不客气的点评。
“你不要说世子的坏话!”姚守宁虽说听到表扬很是开心,但听他点评世子,又不满意,连忙出声抗议。 他笑了笑: “那小子身负天命,却不知使用,跟朱世祯明明是一样的人,但与朱世祯之间可能相差了——”他想了想,略有些刻薄的道: “如果以温家那小孩为计量单位,也许陆家的小子与朱世祯之间相差了五十个温景随吧。”
“……你讲话真是刻薄!”
姚守宁听到他毫不客气的点评,险些被他逗笑,但想到被抨击的世子,又有些愤愤不平,连忙瞪他。
他一定是故意提起温景随的。 如果陆执此时能听到他说的话,一定会被他气得暴跳如雷。 “好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他了。”国师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将小少女逗得要翻脸了,才勾了勾嘴角:
“总之今日的事我很满意。”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师父就曾说过我道法出群,可心性还不稳,他老人家曾说过,如果我的情绪再稳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我会修练成‘仙人’之境……” 他提到此处,便不由叹息: “守宁,你年纪虽小,但心境却很稳固,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意志坚定,如果当初,当初七百年前,青云观事发那一日,我要是有你在身边,有你提醒、有你阻止,那该多好啊……” 如果青云观事发那一日,也能像今天这样,有姚守宁提醒着他、约束着他,让他不要犯错,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兴许他不会受情绪掌控,犯下大错,从此之后一步错,步步错。 他感叹完,姚守宁突然歪头看他。 少女的目光之中带着好奇,带着狡黠,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盯着他看个不停。 “你看我做什么?”
他问了一句。
“五哥,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的变化?”姚守宁卖了个关子,直接问他。
“什么变化?”他不明就里,乖乖提问。
“你自称修了无情道,自此情绪剥离,对人无感,自身也不受情绪影响,对不对?”姚守宁问他。
“对。”孟松云点头: “无情道,便是忘情之道……” “我看你没有真的彻底忘情呢——”姚守宁打断了他的话。 “不可能。”
孟松云忍不住笑:“七百年的修行,你与我回了过去,看到了我的曾经,我对曾经的父母没有牵挂,对于我的师父也不再依恋。”
支持他将这一段过去了结的,是他的因果: “你看我走时都没回头呢。”
“也许你的认知蒙蔽了你的感觉。”
姚守宁摇了摇头。
孟松云正要说话,姚守宁却道: “在我看来,你心生贪欲也是‘欲’,见孟爷爷时不受控制现出原本模样也是一种‘情’。”你化身孟青峰、化身陈太微,做了许多坏事,那都不是以你本体现身。 “这是不是你不敢面对过去的表现呢?”
孟松云本来欲反驳的动作一滞。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敢与他提起这样的事。 七百年来,也只有姚守宁了解他,知道他的过去与未来,知道他许多的隐秘,也正因为这少女古灵精怪的个性,及与自己之间深厚的渊源,她敢于直言说这样的话。 “你此时都会后悔呢,后悔当年失控时如果有人劝阻就好了。”
姚守宁掰着手指道:
“贪欲、害怕、后悔,这不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吗?”她笑眯眯的看着孟松云,“我还以为无情道是什么情绪也没有呢。”
“后、后悔?我是在后悔吗?”
孟松云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贪欲、后悔、害怕……我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就算啦,你可以再想想嘛。”姚守宁笑了笑,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吐了吐舌头:
“不过我现在有胆子阻止你,真的回到七百年前,青云观出事那日,我可不敢阻止你呀。”韩王墓中时,经过狐王幻境之中的呈现,她清晰的看到了孟松云疯魔的那一幕,曾朝夕相处的师兄弟都阻止不了他,成为他剑下亡魂,她何德何能? 此时他能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平静之后的感叹罢了。 “我又不是活腻啦。”
孟松云险些被她逗笑。 “五哥,我们因果了结,你心愿达成,应该去取心脏,并且送我回家了吧?”
她出来数日,不知家中情况,此时归心似箭,一提到回去,是片刻都不愿多呆了。 孟松云就点头道: “当然。不过心脏之事暂且不急,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知道自己心脏下落之后,已经为了此事谋划数百年时间,但此时任务完成,他反倒不急了。 姚守宁闻言点了点头。 她这反应倒令孟松云有些意外: “你不是好奇心最重吗?为什么不问我为何不立即取回心脏呢?”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便道: “我是好奇心重,但又不是不知礼数,这件事情本身与你息息相关,要怎么做你自己心中有数,你如果想说,我若不问你也会提,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我又何必追问,让人为难呢?”
孟松云偏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应了一声: “说得也是。”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孟松云向姚守宁招了招手: “守宁,现在该我来送你回家了。”
“好!”
姚守宁一听回家,欢天喜地:
“回家喽!回家喽。”他嘴角带笑,走在前头,姚守宁跟在了他的身后,此时好奇心倒是发作: “五哥,你的这领域世界可以随你心意,连忙神都任意之处吗?”
“嗯。”
他简短回应。
“可以直接将我送回姚家吗?”她再问。
“可以的。”孟松云道。
“那可太好了!”少女欢呼,唧唧喳喳道:
“我家里人可能急坏了,你要送我回家,大家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呢。”她眼珠一转,突然问: “五哥,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他沉默着没有出声,姚守宁与他相处多日,胆子远比以前大了许多。 见他不说话,便伸手去拉扯他衣袖。 这一趟他心愿了结,身上那些好像永不干涸的血迹都在消散之中,煞气亦收敛了很多。 她这一次再伸手去拽他衣袖时,他并没有像最初一样躲闪,继而以劲气将她震开了。 姚守宁手指之中摸到的地方并不再是潮湿粘黏的感觉,而是普通的棉布,略有些轻薄。 “五哥,我们是不是朋友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不死心,又再催问了一声。 “也许吧。”
许久之后,孟松云才淡淡应道。
他的话并不十分确定,但姚守宁得到这样的回答已经满足,顿时就开心道: “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互帮互助?”孟松云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嘴角微微勾了勾。 姚守宁归家心切,又欢喜于他的答案,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细微的反应。 “也许。”
他大有深意,应了一声。
姚守宁再想继续追问时,他说道: “到了。”说话之时,他往前迈了一步,姚守宁跟着一步跨出,那一步看似不大,却似是跨越了阴与阳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