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明德二十年的岁末注定了不可能平静。
处在漩涡中心的安江,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他在去伺候明德帝的路上出了意外,一头栽倒在昭阳殿外的石阶上,不仅摔得满脸是血,连口眼也歪斜了。 太医们集体诊治后都说安江是中风,以后别说伺候明德帝了,他连自理的能力都不可能有。 宋志杰说完,看了看梅雪和李瑾之。 这个节点上,安江出了这样的状况,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梅雪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我去看看安大监吧,这样的状况也未必就真的是中风。”李瑾之和宋志杰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宋志杰立刻起身说: “那属下去安排安排,尽量让梅姑娘早些过去。”
像安江这种地位的人,在宫外都置有自己的宅子。而在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被暗害的之前,梅雪只能暗地里前往。 第二天子时刚过,蜀王府的侧门就走出了四个黑衣蒙面的人。 梅刚在前,彭亮和高远护在梅雪身后。 临近过年,洛阳的宵禁查的颇严,四个人一路上只捡小巷的阴影处疾走。 每到拐弯处,都是梅刚先去探查一下再继续向前。 远远看去,安江的家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 岁末冬寒,光秃秃的银杏树立在寒夜里,苍凉而又孤独。 梅刚去探查了一下,回来后压低了声音对彭亮和高远说: “有三个人,我去把他们引开。你们俩一个跟着姑娘,一个守在门外,千万要小心。”
彭亮和高远无声点头,等梅刚隐入夜色中,再到刀剑相击的声音渐渐远去后,彭亮就护着梅雪进了安宅的后门。 也就几天的功夫,原本白白胖胖的安江就瘦了下来,面色暗黄,口歪眼斜地躺在床上。 脸颊上磕伤的地方还带着红肿。 猛一看,梅雪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安江。 伺候在床边的小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梅雪走到床边坐下,无声地看着安江。 安江似乎还想对梅雪笑一笑,可他笑不出,嘴角反而流出了一串涎水。 梅雪从桌上的水盆里拿出帕子拧干,给安江擦了嘴角的涎水后低声说: “大监,我先给你诊脉,你放缓心情,不要着急激动。”
安江艰难地点了下头,等梅雪低头去掀他的被角时,安江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人前是受人尊敬的首领太监,哪怕是亲王、嫔妃、重臣,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的。 可他也知道,在背后,他们会骂他是个阉货,连奴才都不如,是断子绝孙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而已。 他这次病倒后,除了几个徒弟来看过他,便再无旁的人来了。 又检查了安江的口舌和眼睛后,梅雪拿出银针刺破安江的手指,让几滴血滴在了银盘里。 屋外寒风呼啸,昏黄的灯光下,女子认真地做着手里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嫌弃。 安江想起了自己面对那些贵人的时候,想起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梅雪终于抬起头,微微笑了笑对安江低声说: “大监,你不是中风,而是被下了毒。 你不要担心,解药我明天就让人给你送来,你一定可以好起来,而且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安江忽而落下泪来,看着梅雪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大监,要小心你身边的人,尤其是宫里那几个能够接触你饮食的人。 另外,在你大好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病情减轻了。”
安江急急地眨了几下眼睛表示明白,梅雪就笑了,她给安江把被角掖好,然后轻轻打开房门出去了。 梅雪回到蜀王府时已是子时末了,李瑾之和宋志杰还在等着她。 梅雪坐下,接了李瑾之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中说: “安大监是中毒,下毒的人很小心,量也把握的很好,才会令安大监呈现出中风的状态来。 这种毒看似温和,但其实完全可以致死,只是过程比较缓慢,会制造出人是病死的假象。”
李瑾之就和宋志杰对视了一眼。 果然如先前所料想的一样。 不管安江得罪了谁,或是挡了谁的路,但他在这个时候中毒,一定和宫中近期的争斗有关。 梅刚第二天晚上就把梅雪配好的药给安江送了过去。又过了五天,梅雪又一次趁夜去了安宅,还是梅刚和彭亮、高远护送她。 这次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守在安江床前,乡下种田人的打扮,很是老实憨厚的样子。 看见梅雪进门,那年轻人拘谨地给梅雪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原本还口歪眼斜躺在床上的安江,这时候缓缓坐了起来,含笑招呼梅雪快坐。 梅雪就笑了,她在床边坐下,给安江诊了脉之后说: “多亏大监原本身体康健,才能恢复的这么快。 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休养几天,大监就可以出去走动了。”
安江笑着摇头说: “梅姑娘太客气了,老奴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你医术好,老奴这次必死无疑。”
梅雪没接话,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把随身带过来的小包袱放在桌上对安江说: “后期调理的药我已经给大监配好了,还请您按时服用,我和世子都盼着大监早日康复。”
安江伸手抚摸着包袱,渐渐红了眼圈,对梅雪说: “老奴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情不知道?就凭小皇孙这一件事,老奴就知道先帝没有看错人。 只是没想到,老奴这样一个连奴才都不如的人,居然也能得世子和姑娘如此厚爱。”
梅雪抬眼看着安江,知道他是要说些什么了。 安江就苦笑,接着说: “这件事情,老奴本来是打算带进坟墓里的。 可如今受了姑娘和世子如此大恩,老奴无以为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你和世子,也好让你们以后有个应对。”
梅雪并不等安江说是什么事情,就先起身给他行礼道谢: “大监如此有心,我先替世子感谢您。以后,无论大监何时需要帮助,我和世子都会不遗余力。”
安江点头,示意梅雪坐下后给她讲起了十多年前李谨之那场人生浩劫的因由。 那时先帝已经病了许久,身为太子的明德帝日日在昭阳殿侍奉,对于一直陪伴在先帝身边的李瑾之也越来越介怀。 但决意要除掉李瑾之的不是明德帝,而是沈皇后。 但明德帝也没有阻止过沈皇后。 李瑾之在五岁生日宴后开始生病且一直不得好转,沈皇后对蜀王妃的所做并不满意,可正好那时候明德帝暗中找了几位术士给李瑾之批命,却都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蜀王长子命格贵重,关乎大晋国运,当善待之。 也因此,在疯道士之事发生后,明德帝才没有借机对蜀王府赶尽杀绝。 梅雪默然良久才看着安江问: “大监,皇后娘娘应该不知道您了解此事吧?”
安江点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若是沈皇后知道,他还能活到今天才出事吗? 梅雪扭脸,看了眼黑漆漆的窗户,讥讽地轻笑了一声说: “如此说来,世子回京时在江上遇袭,大约也是皇后娘娘的手笔。”
动用了那么多的内卫,明德帝不可能不知情。 就像对待皇孙李铭泽的事情一样。 至于李谨之几次进宫时被苛待,也正好说明了明德帝的心态:他不想李谨之活着,却又因术士之言而有所顾忌。 也或许,他心里对李瑾之还有微薄的一点儿情谊。 可这世上,有一种人非常可恶。他们总是无心为恶的样子,却纵容甚至促使悲剧形成,然后他们再去斥责作恶者,安抚受害者。 从而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坐享渔利。 安江没接梅雪的话,反而是笑了一声说: “老奴知道自己是得罪了谁才差点儿丢了命,可老奴并不后悔。 老奴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但跟着陛下后,老奴也算享尽了富贵。 所以,即便是死,老奴也不会背叛陛下。”
梅雪扭脸,重新看向安江,直接问他: “大监,陛下是不是动了易储的心思?”
安江摇了摇头答道: “老奴不知,但陛下最近对太子越来越不耐烦,反而是频频指点四皇子。”
梅雪就明白安江的意思了,并再次向他道谢。 准备离开时,梅雪问安江刚才侍奉在床前的人是谁。 安江说那是他的侄子,知道他病了加紧从老家赶来的。 梅雪扫了一眼明显空荡下来的卧室,问安江可是打算借着这次生病回乡养老。 见安江点头,梅雪就摇了摇头说: “大监,我人年轻,原不该对你建议什么。 我只是认为,以那个人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既然她已经下手了,就绝不会再容你活下去。 你若回乡,未必能活着到家,倒不如留在京城奋力一搏?那么至少在尘埃落定之前,大监还能护佑住自己的族人。”
安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良久才说: “是老奴糊涂了,多谢梅姑娘指点。”
梅雪摇头,伺候着安江喝了一杯热水,又给他盖好锦被后才悄然离去。 安江看着梅雪的背影,心中感慨不已。 如此年轻的一个姑娘,又是在乡间长大,却有如此的胆识,蜀王世子果然是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