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很快拿着几个糖串回来了,梅雪让医馆的伙计端来水净了手,又把糖串拆散放在盘子里,然后拿起剪刀将那根长长的鱼线剪到只剩下半尺多长。
原本喧闹的医馆,此刻里外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梅雪。 青衣青鞋的年轻姑娘,眉眼干净得如同春雪一般,她忙碌时的神情极其专注,只有长而卷的睫毛偶尔颤抖一下。 三四颗糖豆被串到鱼线上,梅雪让萧彦轻轻托住那几颗糖豆,她又往线上串了五六颗糖豆, 萧彦满脸惊奇,正想问梅雪接下来要干什么,梅雪忽然用左手拉起鱼线末端,右手捏着最外面的一颗糖豆飞快地往那孩子嘴里推进去。 也就是这眨眼的功夫,鱼钩连着八九颗糖豆一起被从孩子的嘴里拉了出来。 那孩子甚至都没有害怕的机会,而萧彦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托举姿势。 梅雪站起身,手里拎着带糖串的鱼线,对那孩子柔声说: “以后玩耍的时候要小心些,不然,就算不是伤了喉咙,挂着了眼睛或者脸也是不好的。”那孩子已经笑了起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 围观的人大为惊讶,顿时议论纷纷。孩子的家人欢喜不已,连声给梅雪道谢。 又牵了孩子起身,让她给梅雪磕头叫声“姑姑”。 医馆的掌柜和大夫忙上前招呼梅雪,老大夫对梅雪钦佩不已,行礼道: “我一辈子行医,第一次见姑娘这样救人的,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知姑娘可否方便讲一下这其中的道理?”
梅雪给那老医者还礼,客气地说: “当不得前辈如此夸奖,不过是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巧技而已。 鱼钩进入太深,把糖豆串起来快速拉直,就会瞬间变得和竹棍一样,能把鱼钩从喉咙上挑下来。 因为孩子的喉咙细嫩狭窄,即使眼睛看得到,直的或者弯曲的棍状物体也是伸不进去的。”
老医者听完连连点头,神态恭谨地送梅雪一行人出门。 李瑾之和宋志杰一直站在一旁观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宋志杰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梅雪的眼睛上。 一行人出了医馆就往回走,萧彦犹自兴奋不已,摇着扇子笑道: “梅姑娘,我觉得你以后要多出去走走,因为你每次出门都能救人,还都是孩子,这可是积福的呢!”
梅雪上次救那个吃竹鸡中毒的孩子,萧彦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回成都后,几乎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要说一遍。 梅雪很是无语,在帷帽后瞥了他一眼说: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好似是瘟神一般,只要一出门就预示着有人要倒霉。”
萧彦听完愣住,随即笑得直打跌。 李瑾之也笑起来,将萧彦从梅雪身边拉开,让他走在自己的另一侧。 没有人注意到,李瑾之的眼神在若有若无间往身后看了两次。 回去后用了午饭,梅雪午睡后就起身整理自己这段时间写好的书稿,正往匣子里装的时候,高远来敲门,捧着一盒精致的果盒子到梅雪面前说: “梅姑娘,这是前两天从船上拿过来的,主子让给你送过来。”
梅雪还没来得及说话,高远已经把果盒放在桌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打开果盒,居然是一盒子各色糖果,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在几个格子里。 梅雪愣住,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上午让高远去戏台子旁边买糖串的事情。 李瑾之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以为她喜欢吃糖果,所以特意让高远送过来。 梅雪垂眸,伸手轻轻捏起一颗橘黄色的糖果。 小时候,她和娘刚刚逃到太平镇,她总是病着,娘为了她吃药时不那么苦,总是会给她准备一些甜的吃食。 可那时候家里穷,糖果又是极贵的东西,娘从来舍不得吃,只留给她一个人。 后来,现在,她终于不缺买糖果的银子了,可娘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本定好的是第二天一早回船上出发,可当天夜里,李瑾之却让高远来请梅雪去正房。 正房的厅里已经收拾妥当,只余下几件简单的桌椅。 李瑾之坐在正中间,宋志杰陪坐在左下首,堂屋当中的地上,站着一个中年汉子。 四十出头的样子,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虽然人被绑着脸上还带着伤,可却毫无惧怕之色。 高远踢了一脚命他跪下,他也只是冷笑了一声,依然昂首挺胸地站着。 高远就被气笑了,又狠狠踢了那人一脚,然后对李瑾之说: “主子,这家伙功夫极好,要不是属下多带了几个人一同去,还真擒不住他。”
李瑾之含笑摆了摆手,示意高远不要再为难那中年汉子,他则请梅雪坐了,又对她说: “梅姑娘,这人从咱们今天出现在医馆开始,就一直跟着,刚他说要见你,你看看可否认识此人?”
梅雪的眼神从那汉子身上扫过,然后摇了摇头。 那汉子从梅雪进门就一直盯着她看,这会儿忽然哽咽着叫了一声“表姑娘。”
话音刚落,这人已经朝着梅雪跪下,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萧彦一直坐在宋志杰身边,这时候就惊得跳了起来说: “你是浙江口音,你,你,你……” 萧彦说着,惊恐而又疑惑地去打量梅雪。 李瑾之和宋志杰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梅雪。 梅雪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脸色并无变化,淡淡地看着那汉子说: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为何如此称呼我?”
那人就抬起头,虎目含泪,看着梅雪说: “小人梅刚,自小就伺候梅家大老爷。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每年进京往乔家送节礼的都是小人。表姑娘小的时候,小人见过您好几次,您和夫人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小人还从钱塘给表姑娘带过一盒子泥人,您喜欢的很。”
梅雪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属于乔安忆的那些记忆再次汹涌而来。 她虽然想不起眼前的这个人了,可那盒时时拿出来玩的泥人,她是记得住的。 可也只是那么片刻,梅雪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她淡淡地看着梅刚说: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乔姑娘,我是梅嬷嬷的侄女,我叫梅雪。”
梅刚激动起来,挣扎着往前跪行了两步含泪说: “表姑娘,小人不会认错您的。梅家满族遭难,小人正逢外出办差躲过了一劫,后来小人到京城去寻您和夫人,可到的时候,已经……已经….. 小人后来去庄子上找过梅嬷嬷,可她不肯走,她说乔严氏让她苟活,就是要拿她做诱饵,她只有留在那里才能不连累表姑娘。”
梅刚说到这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 “表姑娘,当年钱塘是造了倭寇洗劫,可灭梅家满门的不是倭寇,是总兵铁兰翔的人,他是严蕴才那老贼多年的部下。”
梅刚再次嚎啕大哭: “表姑娘,小人来蜀地找您几年了,直到这次成都流传出神医的消息。 小人知道韩大娘会医术,又听说神医是个姓梅的年轻女子,小人就起了疑心,一路跟着追到了这里。 表姑娘,梅家数百口人死的冤枉,夫人也是一尸两命,求您给他们伸冤,小人愿意出面作证,至死无悔。”
梅刚一直没有机会看见梅雪,直到今天在医馆里梅雪取下帷帽。 可他那时候太激动,被李瑾之发现了异常。 话说到这里,梅雪基本已经相信了梅刚的身份,但她依然神色浅淡,并没有打算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乔安忆对于乔家,大概只剩下怕和恨了吧。而她梅雪,这辈子也只欠爹娘和哥哥姐姐的。 她不屑于做什么乔家的嫡女,她永远都只是梅雪,只是娘的女儿。 萧彦看着梅雪,脸色惊疑不定。 梅雪说她是梅家人,说乔安忆已经死了,可听眼前这个人说得这么详细确定,梅雪明明就是乔安忆。 她为什么不肯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