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十年,川西,太平镇。
初春时节,一夜风雨过后,早开的海棠花落了满地。 溪水潺潺,屋檐错落,沿河而建的小镇子,几乎每个角落都种着几丛翠竹。 人们都知道汪家媳妇前天生了个白头发白眉毛的怪胎,年轻的媳妇受不住惊吓和婆家人的咒骂,当天晚上就悬了梁。 现在汪老婆子要把怪胎扔去沉塘,几乎整个镇子的闲人都跑来看热闹。 春寒料峭的时节,孩子被赤身扔在破竹篮里,浑身青紫,一动不动,连一丝微弱的哭声也没有。 汪婆子怒气冲冲地走在最前面,边走还边大声咒骂儿媳妇是个灾星,死了还要连累她们一家人。 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纷纷,有说汪家倒霉的,也有说汪婆子心狠手辣的,但并没有人敢靠近。 偏安川西山坳里的太平镇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行进间,喧闹的人群忽然停了下来,议论声也戛然而止。 清风徐来,绿云流动。一个年轻的姑娘安静地站在拐角处的石阶上。 浅青色的半旧外裳无一丝纹饰,只在洁白的领巾上绣了两只小小的绿色蝴蝶,翩然欲飞的样子。 一根原色的木簪挽了鸦青的长发,洁白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银丁香。 台阶两旁拥满了翠竹,微风阵阵,女子裙裾轻飘,似与周围的景致融成了一体。 明明是个年轻的女子,可乍一看,竟让人恍惚间生出“君子如玉”的错觉来。 青衣姑娘就这样安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汪婆子和她身后看热闹的人群。 汪婆子先露了怯,嗫喏着后退了几步没敢说话,也不敢和青衣姑娘对视。 她的儿媳是难产,请了青衣姑娘上门帮忙。 当天,青衣姑娘就曾劝告过她,请她善待儿媳和刚出生的孩子。 人们显然都认识这位青衣姑娘,而且似乎也十分敬畏她,青衣姑娘的眼神扫过人群,许多人都急忙低了头。 压抑的静寂中,青衣姑娘走向汪婆子,边走边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薄披风。 把一锭银子放在破竹篮里,青衣姑娘这才小心地用披风裹好婴儿抱在了怀里。 也并不看汪婆子,径自抱了孩子转身就走。 看见银子,汪婆子脸上的惶恐不安骤然消失,竟然抓起银子拔腿就跑。 人群复又喧闹起来,有两个妇人追上青衣姑娘,试探着劝说: “梅姑娘,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心,但这……这样的怪物养在身边,不仅你要倒霉,怕是我们整个镇上的人都要跟着倒霉的。”青衣姑娘停住脚步,瞥了那两个妇人一眼,把怀里的孩子抱的更紧了一些,客气而又疏离地扭头对众人说: “这个孩子不是什么怪物,他只是生了病而已,而且病因不在他娘,在于他的父亲。 我可以告诉诸位,今后,无论他父亲的续弦是谁,只要生的是男孩,就一定会和这个孩子一样。”
众人再次震惊,就有人大叫: “那汪家岂不是要绝后了?”
青衣姑娘不接话,只微微闭了闭眼睛。 再次抬眸,青衣姑娘的眼底冰凉一片,淡淡地看着众人说: “我既然收养了这孩子,从今往后他的祸福便只由我一个人担着。诸位若害怕被连累,只管来和我说一声,我们一定马上离开太平镇,绝不连累众位乡亲。”
话音刚落,青衣姑娘已经抬脚离去。 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翠竹坏绕的小巷里,挺直,倔强,带着不沾尘埃的冷清。 有老者走出人群,责骂那两个多嘴的妇人: “浑扯些什么?梅姑娘若是走了,咱们还往哪里寻她这样好的大夫?”
许多人都点头,一个汉子也指了刚才说话的妇人怒道: “刘家的,你哥哥肺痨都快要死了,还不是来咱们太平镇让梅姑娘给医好的,你有什么脸对梅姑娘说三道四?”
两个妇人被斥责得面红耳赤,又无法辩驳,只得灰溜溜地跑开了。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街边的竹楼上,站在窗口的黑衣男子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黑衣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健壮的体格一看便知道是个常年习武之人。 站在他旁边的红衣小公子听见黑衣男子冷笑,就皱了眉头说: “沈清扬,你笑什么笑?你别看那丫头一副善人的样子,其实是个铁石心肠的坏家伙,我就差给她跪下了,可她还是不肯去成都给表哥治病。”
红衣公子生的极俊俏,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所以即使是生气,看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韵致。 沈清扬哼了一声,低头紧了紧手上的护腕,不紧不慢地说: “你请不动她是因为你没有抓住她的软肋而已。”
红衣公子大为惊讶,瞪了眼睛说: “梅姑娘在这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好大夫,我还真就没听谁说过她一句坏话,你怎么就…….” 沈清扬明显不耐烦再多说,挑眉看向窗外说: “你也不用大惊小怪,京城那边的消息这几天就能到,若我的猜测是真的,一定能让她乖乖跟着我们去成都。”
沈清扬说完转身就走,高大的身躯行走在竹制的楼梯上,竟然没有丝毫响声。 红衣公子呆立在原地,良久才飞快地追下楼去。 梅雪抱着孩子回到家,张嬷嬷已经把棉被烤得热烘烘的,玉容站在院门口,接过梅雪怀里的孩子,飞一般地往卧房里跑去。 小小的孩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泛着青紫。 梅雪反复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热水中烫得通红,然后伸进被子里轻轻揉搓孩子的手心和脚心。 玉容蹲在床边扒拉炭盆,边扒拉边不停地打量孩子的反应。 着急之下,玉容的脸涨得通红。 张嬷嬷倒是沉着,端着温水耐心地往孩子的嘴里喂。 主仆三人一人忙到午后,昏迷的孩子才终于醒了过来。 依然睁不开眼睛,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好歹会吮吸温水了。 张嬷嬷大喜,忙热了羊奶端进来喂给孩子吃。 确定孩子没有发热,梅雪松了口气,洗净手脸后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玉容惴惴不安地站在梅雪身边,窥着她的脸色说: “姑娘,我和嬷嬷已经把细软都收拾好了,咱们还按计划走吗?”
梅雪没说话,扭脸看着床上的孩子,良久才抿了抿嘴唇说: “过两天吧,等这孩子好些了我们再走。”
梅雪说完就出了屋子,张嬷嬷和玉容相望无言。 那位姓萧的公子第一次上门请姑娘去成都,姑娘直接拒绝了,但是,当天晚上姑娘就吩咐她们收拾行装。 却也不多解释,只说了句“他是京城来的。”
张嬷嬷和玉容都是老夫人去世前收留的可怜人,她们只知道老夫人也是京城口音,数年前带着姑娘落脚太平镇行医为生,再多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若真的说奇怪,也就只有两点。姑娘虽然医术极好,但从不张扬。每月的前三天看诊以维持生计,其余时间闭门不出,不愿意抢了同行的饭碗。 再就是姑娘从不远行,连太平镇都不出,所以时常有病患千里迢迢的赶来太平镇。 人们都说姑娘最擅长医治肺病,连肺痨都能治得好。 可姑娘对她们说过,她治好的那些咳痰咳血的病人都不是肺痨,肺痨是不可能痊愈的。 日子过得平淡安稳,张嬷嬷和玉容不明白,为什么见了一个京城里来的公子,姑娘就忽然间非要离开太平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