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圣保罗街只是序曲,旧城区仍在燃烧,镇压暴乱、恢复秩序刻不容缓。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温特斯假托负伤,顺水推舟向伯尔尼上校移交了北城自由人骑队的指挥权。 他随口胡诌的假身份经不起细究,虽然能唬住没有军队背景的市民,但在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一捅就破。 既然真正的索林根州最高军事指挥官已经登场,伯尔尼上尉也不介意让出舞台中央。 不过温特斯的卫队着实引人注目,站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伯尔尼上校麾下没有骑兵编制,北城的民兵骑队又没这般装备精良。 温特斯与皮埃尔和夏尔密语了几句,便由两人率领卫士们脱离驻军大部队,仍循河道冰路向着城内驰去。 温特斯自己则和卡曼套上宪兵的罩袍,继续留在伯尔尼上校身边,以防范可能的斩首行动。 除了缉剿盗匪、威慑不法,蒙塔各自治州驻军还有一项重要职责——镇压叛乱。 各州驻军都有接管本州主要城镇的秘密预案,所以伯尔尼上校“占领”钢堡简直是驾轻就熟。 他下达的命令清晰准确、次序分明: (一)控制钢堡的主干道,确保入城、出城路线畅通无阻; (二)占领沿河的桥梁、交叉路口、地标建筑,将钢堡分割成互不相连的街区; (三)从沿河主路出发,逐街区地扫荡暴徒,向城市边缘推进。 计划最初执行得很顺利,得到北城民兵骑队的支援以后,驻军的效率大大提高。 钢堡的“自由人”虽然军刀使得很笨拙,但是凭借胯下的高头大马,往往只要几名骑手一次佯装冲锋就能将聚集的暴乱者驱散。 即使个别骑手深陷人群遭遇围攻,紧跟上的步兵也能及时将他们救出。 镇压部队从南北两岸同时进城,一路占领路口和桥梁,气势如虹地向着湖畔码头突击。 可越是深入城市,再往前走遇到的阻力就越大。 因为今夜这场灾难的主要行凶者已经不再是暴动的无业劳工,而是火。 …… 温特斯亲历过胜利兵工厂那场火灾,本以为不会再看到能够相提并论的末日景象。 可现如今他面前的钢堡,去仿佛正在重新上演圭土城大火的剧目。 热浪翻涌,烤得头盔胸甲滚烫。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玫瑰河两岸的主路上人影憧憧、火光烛天。 趁乱打劫的蟊贼怀抱赃物,跌跌撞撞地横穿人群,猫着腰钻进小巷。逃难的市民拖家带口,惊慌失措地逃往城外。 钢堡的精华正是那些沿河密集分布的大小作坊,“工坊带”既是钢堡建筑密度最大的区域,也是钢堡交通最便捷的区域。 然而沿河作坊此刻大多已被洗劫一空,墙高门坚侥幸逃脱一劫的仓库、工坊则被纵火焚烧。 原本最窄的地方也能容纳两辆货车并行的大路,如今被装着各种东西的手推车和马车挤得水泄不通。 蓦地,一辆满载的手推车失去平衡,在车主人的惊叫声中倾覆。 车上堆得高高的衣服、瓷器、银具散落一地,引得旁人哄抢,转眼间就只剩下些许沾血碎瓷片和坐地大哭的车主人。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在搬运财物,却无暇顾及火势蔓延。 半空,成群结队的鸽子绕着已经化为火海的家园盘旋回翔,不忍离去。不断有鸽子的飞羽被烧毁,坠地而死。 教堂、房屋、作坊,一切都在燃烧中;火焰发出可怖的咆哮,失去支撑的屋顶轰然垮塌。 进城的镇暴部队和出城的难民相向而行,将钢堡的动脉从两端堵塞。 军队可以对付全副武装的暴徒乱党,但拿赤手空拳的避难者无可奈何。 把守路口桥梁的士兵竭力想要维持秩序,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想进的进不来,想出的出不去,木头爆裂的声响混杂着男女老幼的哭喊叫骂,淹没了街巷马路。 …… 伯尔尼上校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玫瑰河上的[小教堂廊桥]里。 小教堂廊桥是钢堡的地标建筑之一,廊桥内部原本被鳞萃比栉的商贩摊位占据了近半的宽度,现在已经被粗暴地清扫一空。 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传令兵奔进跑出,不断带回更糟的消息,送走最新的指令。 站在廊桥中段的八角水塔顶层,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旧城区的火势。 与往日因失火引发的灾难迥异,今夜的钢堡大火显然有复数的起火点,一齐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旧城区火光遍地。远远望去,尚未遭到波及的南城区和北城区如同孤悬赤海的沙洲,岌岌可危。 发觉计划赶不上变化,伯尔尼上校第一时间将主要任务修正为“疏散民众”和“扑灭大火”。 但是相比镇压暴动,扑灭大火和疏散民众的难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两个大队的士兵进入城区,顷刻间就被数以万计的逃难者稀释。莫说要灭火,就是疏散民众也远远不够,根本是杯水车薪。 伯尔尼上校在水塔顶楼瞭望火情,他的双手看似只是扶着窗框,然而按在红砖上的十指已经铁青。 “这样不行。”守在上校身后的温特斯说。
上校头也不回地反问:“你说什么?”理智向温特斯发出警告——不要多说话。 作为外来者,今夜过后钢堡如何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火灾愈是惨烈,将来对他反而越有利。 但还是有些东西驱使温特斯主动开口:“我说‘这样不行’。”
伯尔尼上校转过身,冷冷看着温特斯:“如何才行?”
“您比我更清楚。”
但“清楚”是一码事,“动手”是另一码事。 只有身处视野开阔的八角水塔之上,才能真正明白情况已经恶劣到何等程度。 钢堡现在就是一口架在火上的铁锅,装满了翻滚的沸油。油锅正在加速倾倒,一旦热油浇在柴火上,整间房屋都会熊熊燃烧。 现在已经到了不用激烈手段不能扭转败局的时刻——不!是已经到了就算使用激烈手段也很可能无法拯救钢堡的时刻。 想要阻止整间房子化为灰烬,就得有不惜双手的魄力。 托马斯中校挤过逃难的人群,疾驰到小教堂桥桥头,从最前线返回临时指挥所。 他跳下鞍子,连马都不顾上拴,三步并两步冲进廊桥,奔上水塔。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的部队留在城内反而把路都堵上了。”
托马斯的脸颊都已经被熏黑,他言辞急切:“要不然,趁着火场还有段距离。暂时命令各百人队撤退。让出路来,先叫平民疏散。”
过去温特斯可能听不懂,但现在的他已经能明白托马斯中校真正在说什么。 “我们的部队留在城内反而把路都堵上了”意思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人也要陷在里面”。 “让出路来,先叫平民撤退”则是中校提供给上校的冠冕堂皇的抽身理由。 驻军的职责只有镇暴平叛,没有救火。 即使军团此刻坐视钢堡化为灰烬,事后有人要追究责任,也可以用为时已晚、已尽全力开脱。但倘若是军团主动跳进泥潭,可就再也没机会把自己洗刷干净。 做得越多,错的越多。世事如此,无奈又可悲。 伯尔尼没有搭理副手,而是斜睨了温特斯一眼:“小子,还用得着你替我下决心吗?!”
上校摘下制帽,捋平花白的头发:“托马斯中校。”
托马斯下意识靴跟一碰:“长官。”
“向各百人队传达我的命令。”
上校重新戴上制帽,扶正帽身:“作为共和国陆军大决议会委任的索林根州最高军事长官,我认为钢堡已经处于‘完全失控状态’。依照《霍恩福特协议》第十七项之不公开条款授予我的权力,我决定启用紧急预案——[钢铁雨]。”
托马斯中校一怔,神情陡然变得紧张:“长官那是只有叛军占领城市才能触发的秘密款项……” “从即刻起。”
伯尔尼上校岿然不动站在窗前,注视着火海中的埃尔因大教堂,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陈述:
“钢堡的一切财产,无分私人、市议会还是共和国所有,都由索林根州驻军接管;钢堡的全体成年男性,无分公民还是非公民,都被索林根州驻军征召; 未被征召的平民一并纳入军管;任何违背命令的平民,私人财产和人身安全将不再受到保护。”托马斯中校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迟迟说不出话。 伯尔尼上校瞥了副官一眼:“今夜有擅离职守、畏缩不前、妄言失败者,一律按临阵怯战军法从事。”
托马斯喉结翻动,艰难地吐出回答:“是。”
“重复我的命令。”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一字不差地将伯尔尼上校说的话完整背诵了一遍。 “形成书面命令、归档。”
伯尔尼上校面无表情:“现在就传达给各百夫长。”
托马斯中校咬着牙抬手敬礼,“咚咚咚咚”地奔下塔楼。 “钢铁雨是什么?”
温特斯轻声问。
“那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已经取得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伯尔尼上校从怀里拿出随身酒壶,慢慢拧开壶盖,云淡风轻地回答:“今晚。”
…… 钢堡城内,原本分散的驻军部队重新攥成拳头。 南岸和北岸各有一支百人队撤退到城外设卡、扎营。 其余百人队则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着手疏通出城干路。 “疏通”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凡是堵塞道路的马车、推车,一律推进玫瑰河。 蒙塔士兵沉默地执行命令,高效又无情。 群山之国的军事传统认为“呼喊”和“战吼”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士兵必须保持安静,才能听清口令和鼓点。所以蒙塔人被招入军队以后,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沉默。 许多民众除了随身携带的财物,其他从家中带出来的东西不由分说,全部跟着马车一起被推下河岸。 这种粗暴的作风立即引发强烈反弹,一些市民情急之下向着军团士兵挥起老拳,然后又被枪托和剑柄狠狠地教训。 士兵们不善言辞,但是有人代替他们开口——来自北城的自由人骑手沿路巡曳,不厌其烦地大喊: “听好!钢堡已经正式被军团接管!”
“所有成年男性,立刻向距离最近的军士和军官报到,你们已经被征召!”
“妇女和小孩即刻出城!向东走!圣保罗街和圣约翰街有临时安置点!”
“只带你们双手能拿的东西!”
“驻军最高军事长官的命令,出城的大路上只准走人!不准行车!”
与此同时,就在道路旁边,一座临时的绞刑架被拉了起来。 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在绞架横梁下左右摆荡,尸体上挂着一块硕大的木板,木板上用红到刺眼的涂料写着一句简短的宣判:[我偷窃] 在烧得通红的天空下,逃难的民众踏着眼泪和悲痛,走向城外。 …… 飞鱼街与天鹅巷的交叉路口,一辆双套重载马车被第四百人队的路卡拦住去路。 “解下挽马,带上你们能带走的东西。”
把守路卡的军士重复着上级的命令:“马车不能往前走。”
赶车的人不理睬,反而挥起长鞭。 “长矛手!”
军士反应也很快,立刻倒退一步:“放平长矛!”
如林的长矛逼退了挽马,这两匹强壮的畜生嘶鸣着扬起前蹄,不敢迈步。 马车上一共坐了五个人,面对围上来的士兵,为首那人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脸:“叫你们的百夫长来。”
百夫长骑着马赶过来了。 “我是归正宗的约翰内斯牧师。”
为首的中年男子露出胸前的圣徽:“车上载着的都是埃尔因大教堂的圣物和书籍。”
百夫长的声音有些沙哑:“埃尔因大教堂也完了?”
牧师摇了摇头。 百夫长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圣物和四名教士:“带上你们能带的东西,马车不能再往前走。”
牧师脸色一变,强声争辩:“可是……” “命令就是命令。教会的财产也已经纳入军管。”
百夫长皱了皱鼻子,又说道:“我派几匹挽马给你,把东西都驮运到小教堂廊桥去。”
有教士惊呼:“不去城外?”
“城外不如小教堂廊桥安全,军团的指挥所就在廊桥。”
车上的几名教士连声答谢:“愿主保佑您。”
“别着急谢。”
百夫长吹了声口哨,拍了拍马车的围栏:“所有人,都下车!一个人带着东西去廊桥,其他人把罩袍都脱掉,到天鹅巷集合——你们也被征召了!”
缰绳被割断,车套被摘下,挽马驮着圣物和书籍离去,其他四名教士一步三回头地被带往天鹅巷。 …… [玫瑰河畔] “小心!”
示警声回荡在河面:“下去了!”
伴随着高喊声,一辆沉重的四轮马车被推下玫瑰河。 先是只有车辕慢慢探出来,等到前轮完全悬空的时候,马车骤然下坠,翻倒地栽进一人身高落差的河道。 冰封的河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而马车本身执着地不肯下沉。 北岸,十几个被烟熏得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提着木桶穿过逃难的人群,狂奔到岸边,从冰窟窿里打出水来。 好不容易提上水,男人们却一口不喝,而是兜头浇在自己身上。 饶是他们都穿着厚实的毛毡外套,大冷的天被浇上一身冰水,也被冻得牙齿打战。 把全身衣服浇透以后,男人们又重新打水,然后提起水桶便要走。 “那是什么?”
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为首的汉子扭头观望,正好把军团士兵推车入河那一幕收在眼里。再定睛一看,黑漆漆的河岸边,竟然到处都是漂浮着的马车、残骸。 在回看北岸的沿河大路,虽然逃难的市民仍旧摩肩接踵,但是清除掉血栓似的车马以后,人河已经开始顺畅地“流动”——甚至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 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能听到房屋垮塌的声音从南岸传来。只是分不清究竟是房屋被烧塌,还是有人在拆房。 年轻的声音惊喜万分地问:“军团也来救火了?”“哼。”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满是愤恨:“军团才不会管我们呢!他们只会去救南城和北城的富人!”
“你们带水回去。”
为首的汉子把水桶交给同伴,用力擦了一把脸:“我去见驻军的老爷。”
…… [小教堂廊桥] 临时指挥所,几名勤务兵手忙脚乱地搬运桌椅,将商贩拿来摆摊的小桌重新拼接成大桌。 其他人的注意力则全都集中在神秘的小伯尔尼上尉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神秘的小伯尔尼上尉挽着袖子,拿着石墨条,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运笔如飞。 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只是偶尔会闭上眼睛回忆片刻,然后继续挥动石墨条。 钢堡旧城区的地图就这样被勾勒在临时拼凑的长桌之上——精确到马路和街区。 军团出发时没有携带钢堡的城区地图,万幸指挥所里还有一位“自幼在钢堡长大所以对钢堡特别熟悉”的小伯尔尼上尉在。 布置在水塔上的瞭望哨,不断地传回最新的火情。 小伯尔尼上尉一边绘图,旁边书记官一边将新削的木楔子摆到地图上,注明火场位置。 如此一来,大火蔓延到何处,一望而知。 “东南!乌尔威教堂!”
水塔传来声嘶力竭地呐喊:“火起!”
“乌尔威教堂。”
书记官慌忙在地图上找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急得他不停地念叨:“乌尔威教堂,在哪?在哪?”
小伯尔尼上尉轻叩头盔,略加思考,伸手一指长桌边缘的空处:“这里。”
话音刚落,勤务兵又抬进来一张桌子,接在长桌边缘。 小伯尔尼上尉的地图继续向外延伸,勾勒出纵横的街道以后,他在刚才虚指的地方画了一个圈:“乌尔威教堂。”
书记官紧忙把木楔子摆了上去。 指挥所的几名军官将地图上乌尔威教堂的位置与记忆对照,几乎没有误差。 长桌侧面,亲自为“儿子”掌灯的老伯尔尼上校突然咂了咂嘴。 温特斯丢掉石墨条,闷闷的声音传出头盔:“个人爱好。”
伯尔尼上校嗤笑一声,没有多评价,只是指着乌尔威教堂的位置:“南岸的火快要烧上山了。”
指挥部的其他军官也聚集在地图四周,沉默地注视着书记官继续往桌上摆木楔子。 局势太一目了然,军官们反而不知道有什么好讲。 南岸的街区大半已经被火焰吞没,几条火蛇交汇成形似拱门的巨大火场,从湖畔一直延伸到城南陡峭的山林,火场正在朝着玫瑰河席卷而来。 北岸的情况比南岸略好一些,火势只存在于单独或临近的几个街区内,还没有汇集到一处——但也只是略好一些而已。 “有什么好想的?”
伯尔尼上校语气严厉:“这火已经扑不灭了!把火场外围的房屋全部拆毁!等到再没有东西可烧,火自然消失。”
上校说话的时候,不断有黑色的烟灰随风飘入廊桥,盘旋着落在长桌上。 十几米之外,两墙之隔的大街,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争吵声、小孩的哭喊声、伤者的惨叫声揉成一股杂音,轰击着在场所有军人的神经。 “长官,把市民疏散出去,我们已经尽力了。”
有军官犹豫不决:“可是拆房毁屋,事后肯定会有人纠缠不休,找我们索取赔偿,说不定还会……”
伯尔尼上校高声点名:“书记官!”“在!”
正在摆木楔子的书记官一激灵。
“记录!”“是!”
“今夜,索林根州驻军所执行的一切决定,都由我一人做出。”
伯尔尼上校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做出下列决定时,我,马克思·伯尔尼意识清醒、思维正常,具备完整的行为能力,并且知道将要承担什么责任——都记下来了吗?”
书记官舔了舔羽毛笔,咽了口唾沫:“记下来了!长官!”
“先生们。”
伯尔尼上校撑着长桌,目光炯炯地扫视一众部下:“事后一切追责,要打要杀,都由我一力承担,不会波及你们。今夜,你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拯救这座城市。”
上校重重一拳砸在长桌上,满桌的木楔都跟着跳了起来:“或者至少拯救还能拯救的部分!”
“上校!”
托马斯大步流星走进廊桥,还领着一个焦炭似的汉子:“您一定要见一下这位先生。”
在场的众人闻言都把目光投向来者——个头不高,身材强壮,浑身衣服湿淋淋的,走路都在滴水;脸上左一道、又一道,抹得到处都是污痕,好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 托马斯中校拉着焦炭汉子走向长桌:“他是钢堡的火防队队长。”
中校简简单单的一句介绍,便让临时指挥所的全体成员肃然起敬。无分军官还是士兵,纷纷主动给焦炭汉子让路。 人们有多畏惧火灾,就有多敬佩敢于同烈火搏斗的人。作为一项兼职,火防队员没有薪水可领,却要第一时间迎战火灾。他们是勇士中的勇士,无论在哪里都备受尊敬。 “乌尔里希先生和他的同伴一直在北岸救火。”
托马斯中校咳嗽着说道:“他是真正的专家。北岸的火势能控制住,全都有赖火防队拼死奋战。”
听到这话,其他人不由得又对焦炭似的火防队长高看了一眼。 但名叫乌尔里希的汉子表现得很拘谨,大概是被一众军官包围在中间的缘故。 看到画在桌上的地图,他眼前一亮。可是当看到地图上遍布的木楔子时,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伯尔尼上校眯起眼睛,直白地问:“你能看懂?”
书记官一听这话,急忙重新摆正刚刚被上校一锤震乱的木楔子。 “小木块是火?”
乌尔里希哑着嗓子反问。
“对。”“那我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桌上的地图还在持续更新,书记官不断摆上更多的木楔。每一枚小小的木楔,都意味着一个街区、一座重要建筑的沦陷。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伯尔尼上校当机立断:“既然你是专家,那就你来划一条线。你划在哪里,我的人就去拆哪里。”
火防队长盯着地图:“那条线已经画好了。”
“在哪?”
“在这里。”
火防队长走到地图旁边,伸出三根手指,沿着蜿蜒的玫瑰河,将旧城区拦腰斩断。 沉默。 沉默。 沉默。 在场军官一片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质问。
“就是这个意思。”乌尔里希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的同伴还在等着我,各位老爷,请允许我离开。”
伯尔尼上校盯着火防队长的背影:“南岸的城区就无药可救了?”
“与其浪费人手在南岸,不如集中人手救援还有希望的北岸。”
乌尔里希转过身,疲倦、沉重地低语:“如果你们能来的早一些,如果你们能早来两个小时……一个小时。”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托马斯中校出声:“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废话少说。”
伯尔尼上校不耐烦地打断副手,继续问火防队长:“沿河划线,那是要把河道两侧的建筑全部拆除?”
“对。”
有军官又是一惊:“长官,沿河的建筑可全部都是工坊、车间!”
旧城区那些胡堆乱建的破烂房屋,拆了也就拆了。可是玫瑰河沿岸的每一间工坊、每一架水车,都属于真正拥有这座城市的人。 而书记官还在继续往桌上摆木楔。 “已经着火的工坊可以拆,但是这些地方,火线距离河道还有五、六个街区。”
另一名军官指着地图,语速飞快地问:“我们间隔两个街区、三个街区拆除,难道还来不及吗?”
“不行。”
刚刚提出建议的军官猛地回头:“谁在说话?”
“我。”
温特斯的声音溢出头盔,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我说不行。”
那名军官当即反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经历过一场同样大的火灾。那一次我们隔了两个街区,不行。”
温特斯停顿片刻,缓缓说:“在圭土城。”
“圭土城?”
在场的一些军官想起了什么。
乌尔里希回到地图桌旁,尽力比划着给军官们解释:“老城的土地很少,老房子都被加盖三层、四层,顶上的楼层还会往外扩张,多占地方。临街的房子看起来隔着一条马路,实际顶楼之间就隔着一堵墙。一座房子着火,立刻就能殃及一大片。火甚至会在屋顶走,就像森林的树冠着火……” “那就别再浪费时间!”伯尔尼上校直接拿主意:“[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南岸保不住,那就只保北岸。就沿着河道,拆毁所有可能引火的建筑!传令各百夫长,收缩部队至河岸。现在就出发!”
在场的军官们齐齐敬礼,转身欲走。 “我有一个办法。”
只有温特斯还站在原地:“或许……能多拯救一些东西。”
“说!”
伯尔尼上校不假颜色。
温特斯的面孔藏在铁面具之下:“以火,攻火。”…… [南城区] 南城治安官在共和大街设置的防线已经事实瓦解。 缺乏准备的民兵既无力管理逃难者,也没有足够的空间疏散难民。几轮人潮过后,逃难者彻底冲开路障,不受管控地涌入南城。 “怎么样?”
富勒站在男爵夫人身后,急得直打转,不停的问:“怎么样?”
安娜透过窗缝,望着远处吵嚷的人流,安慰道:“别害怕,富勒先生。”
安娜、贝里昂、富勒以及没能跟温特斯去北城的卫士,此刻都藏身在旅馆领班科维良的家里。 科维良的家是一栋联排的二层小楼。老领班跟温特斯去了北城,家里现在只有科维良的老婆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科维良的老婆是个胖胖的胆小妇人,自从安娜等人踏进家门,她便带着那个小姑娘躲进主卧室不再露面。 眼下,小楼的人员分布情况是:五名卫士留在一楼布防,贝里昂陪着安娜和富勒在二楼。 “我能不害怕吗?您想想,就咱们几个人,遇到暴民不是一下子就没命了?”
富勒捂着心口:“夫人,男爵大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富勒先生。”贝里昂出言提醒:“您不是有枪吗?”
“枪?哦,对!枪!”
富勒忙从外套里把枪拔了出来:“可我没用过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用!”
贝里昂推开直指自己的枪口:“请记住,永远不要让枪口对着自己人。”
“富勒先生。”
安娜接过短枪,打开火药槽的盖子,推动燧石曲柄,让燧石接触摩擦轮,让扳机处于待发状态:“这样就可以了。”
…… [宪法大街] 北城区也疏散了相当一部分旧城居民,比起出城和前往南城区的路线,北城区的疏散行动要井然有序地多。 一方面是因为逃往北城区的平民不多,另一方面是因为管理有力。 而保罗·伍珀也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活计——作秀。 无论其他人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要站在路障中间的分流处,向着每一个进入北城的平民点头致意。 但又不得不说,市长大人不畏严寒、亲自坐镇——还穿着很引人注目的华服以确保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倒确实让逃难人群中的恐慌情绪大大衰减。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传令骑兵手持绿旗,疾速驰到宪法大街的路障前方,一眼就看到保罗·伍珀的华服:“市长阁下!”
保罗·伍珀看到通讯旗心里就直打鼓,然而对方直奔他而来,令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是我。怎么?”
“伯尔尼上校命您带领所有分流的男性旧城区市民前往玫瑰河支援,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他……我……”保罗·伍珀瞠目结舌:“我是市长,他……伯尔尼上校凭什么命令我。”
“上校让你马上去。”
“那个……塞尔维特议员也在!”
“上校命令塞尔维特议员接管北城区防务,他点名要你去。”
传令骑兵轻刺马肋,牵动缰绳,调转马身:“小伯尔尼上尉让您去找北城治安官,‘带上地下室里除了钱以外的所有东西’。”
…… [旧城区] 温特斯已经选好了位置,就在对着埃尔因大教堂的河畔交叉路口。 来自贝利街和布鲁克街的火锋正在埃尔因大教堂交汇,蹿起一股巨大的火焰。 教堂墙体的石头在烈焰的炙烤下,如炮弹碎裂迸射。铅板铺成的屋顶熔化,像溪流一样流淌到街道上,路面映出火焰般的红色。 许多市民或是因为相信石墙能够隔火,或是认为教堂受神灵庇佑,将无法携带的财物全都搬进了教堂。 如今,全都被烧成灰烬。 “你疯了!”
卡曼捂着耳朵大喊。
东面和西面接连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驻军在用火药炸毁临近火场的房屋,开辟隔离带。 温特斯感受着风力:“我没疯,火也能灭火,你亲眼见过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更不用担心。看!”
温特斯指着城市四周绵延的山棱线:“这里四面环山,东西两端交错对流。就算是在平日,钢堡的风也是打着旋的!我要做的只是推一把而已!”
“推一把?”
卡曼气急败坏:“你推得动吗?”
温特斯又露出属于“血狼”的细微表情,他大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
左右两侧的建筑上,有人在挥动旗帜,示意疏散和准备工作已完成。 温特斯也挥了挥手。 随着他的回应,沿路的士兵纷纷将火把投入临街的房屋里,然后迅速后撤。 那些房屋内外都被浇上了从帝国间谍仓库里搜出的液态火,刹那间烈焰升腾而起,到处都是毕剥声和霹雳响,好似一场恐怖的火雨。 估计帝国间谍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存货会在这种时候派上大用场。 温特斯登上火场对街的房顶,已经有三名蒙塔军官正在等着他,驻军的施法者军官全员到位——伯尔尼上校也在其中。 温特斯第一次当着其他蒙塔军官的面摘下头盔,露出与伯尔尼上校迥异的五官和发色。 “这个法术上一次被使用时,毁灭了一座城市。”
温特斯感受着钢堡的呼吸和脉搏:“这一次,它将要拯救一座城市——当然,更准确地说是半座,以焚毁另外半座为代价。”
“别废话了,小子。”
伯尔尼上校做了一次深呼吸:“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好。”
温特斯转身直面烈火:“倾听我!”
就在他举起手的瞬间,一股旋转的气流拔地而起。气流触碰火场,也被染上了橘红的色彩。 另一股无形的漩涡则把进入施法状态的三名蒙塔军官牢牢抓住,令他们不受控制地共鸣,无法挣脱。 气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它自然地产生出一股离心的惯性,却被不自然地力量强行约束、压缩、塑性。 还在燃烧的枯枝败叶、木屑墙皮被卷入旋风之中,空气温度急速升温,温特斯如同身处熔炉之中。 卡曼见情况不妙,拎起提前准备的冰水,迎头浇在温特斯和其他三名施法者身上,又给四人身上披上火防队使用的防火毯。 无形的漩涡不断向着空中攀升,约束它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角力的双方都在逼近自己的极限。 一位年长的蒙塔施法者第一个失去意识,然后是另一个仅次于温特斯的年轻施法者。 只剩下温特斯和伯尔尼上校还在支撑。 温特斯全身滚烫,已经不知道是火风暴的热量,还是幻痛漫过理智的堤坝,开始影响物质世界。 “停下!”
卡曼抓着温特斯的肩膀大吼:“你要把自己烧死了!”
然而温特斯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听不到卡曼在说什么。 终于,伯尔尼上校也一头栽倒。这个联盟施法者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型法术,只剩下温特斯独力支撑。 火焰风暴盘旋呼啸,以巨大的势能向上冲出,即将能够形成自稳定的正反馈结构。 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温特斯先绷断,还是火龙卷先成型。 情急之下,卡曼把手放在温特斯的头顶,给予了温特斯他最虔诚的祈祷。 …… [廊桥] 一名民兵惊呼:“那是什么?”
保罗·伍珀不以为然地转身,错愕地看到一条火蟒冲上天空。 …… [宪法大街] “看那!”
有逃难者指着城区尖叫。
老施米德和塞尔维特议员看到一条赤色的锁链将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 …… [南城区] “救主啊!”房门紧闭的卧室传出一声尖叫。
安娜和贝里昂进入卧室,窗户大敞开着,科维良的胖老婆抱着小姑娘在颤抖着祈祷。 旧城区,火焰的龙卷风咆哮着与埃尔因大教堂迎面相撞。 后者的屋顶轰然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