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新村,巴特·夏陵!”
“河西村,‘红脸’菲尔波特!”
…… 瓦希卡从铁锅抽出写着姓名的小纸块,递给身旁的潘维切。 老管家一边大声念出纸条上的文字,一边在名册上登记。 一个又一个名字响彻镇广场,被点名的农夫面如死灰,没听到自己姓名的农夫暗自侥幸逃过一劫。 堆在潘维切右手旁的小纸块越来越多,四十八个名额即将被填满。 镇广场里有人出声地计数,已经数到了四十七。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瓦希卡从铁锅中抽出最后一张纸条,许多信徒在默默祈祷。 祈祷接下来不要听到自己或家人的名字。 潘维切从瓦希卡手中接过最后的纸签,愣了一下。 “快念呀!”
广场上有人忍不住催促。
潘维切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大声念道:“杜萨村,瓦希卡·谢尔盖诺维奇·莫罗佐夫!”…… 需要服兵役的人选已经全部确定。 在怜悯的目光中,八十名年轻人走出人群站到镇广场的空地上,狼镇百人队第一次全员集合。 谢尔盖大声喊着指令,几个老杜萨克在队列中奔跑,把散乱站着的小伙子们排成四列整齐的横队。 随着队列成型,这些农家小伙们终于有了点士兵的模样。 安东尼神父开始带领着新晋民兵宣誓,他念一句,民兵们就跟着念一句。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到安东尼神父身前,亲吻经书和圣器。 宣誓结束,民兵重新排好队列,听少尉训话。 “逃役是重罪,亲族连坐,不要铤而走险。”
温特斯用一句简短的说明作为开场白:“你们当中有不少人还未成丁,有不少人从没拿过武器,但宣誓之后就没有小孩子、没有农夫,只有军人。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受军法约束。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去亲吻你们的父母、妻子和儿女。”
温特斯扫视眼前一张张面孔,结束道:“现在,士兵们,回家去吧。愿你们都受到保佑。”
…… 温特斯以为抽签就是抽丁的结束,但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单纯。抽签仪式只是宣布上半场结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集市上的人还没散去,霍夫曼父子就找上了蒙塔涅少尉。霍夫曼家是金穗庄园的主人,算得上是狼镇数得着的地主。 写着小霍夫曼名字的纸片刚才被从铁锅中抽出,而老霍夫曼显然不愿意让儿子离家服役。 “霍夫曼先生。”
温特斯礼貌而坚决地提前堵死对方:“抽签仪式绝对公平,你的儿子运气不好被选中,我也帮不了你。”
“了解,大人,我们了解。”
老霍夫曼搓着手说:“我的意思是……还照着往年的办法来?”
“往年什么办法?”
温特斯眉毛不经意间挑了起来。
老霍夫曼理所当然地回答:“大人,往年当然就是往年的办法。”很快,温特斯就知道了老霍夫曼说的是什么办法。 办法,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人。”
贝里昂——那位年轻的铁匠站到少尉面前:“我自愿代替小霍夫曼先生服役。”
“我不是问过你吗?”
温特斯瞥了一眼铁匠:“那时候你说不愿意。”
早在征兵令刚下达时,温特斯就问过铁匠“愿不愿意报名参加民兵”? 军队里永远都用得上铁匠,特别是有本事的铁匠。 像贝里昂这类拥有一技之长的士兵,不仅可以免除挖壕、筑营这类重体力劳动,还能领到双倍的薪金。 那个时候贝里昂无言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了少尉的提议。可现在他又主动跑来要代替小霍夫曼服役。 听到少尉的质疑,贝里昂平静地回答:“在下现在也是不愿意的。”
“原来是这样。”
温特斯点了点头:“你把自己卖了多少钱?”
“霍夫曼先生给了一个非常公道的价格。”
被征召者花钱雇人代替本人服役,这种事温特斯也听说过,但他并不确定是否合法。 贝里昂离开后,温特斯找到吉拉德询问才得知:“替役”在帕拉图已是司空见惯的常识。 只要得到足够的人手,新垦地驻屯军团并不在意其中是否有人替役。 往年狼镇庄园主家的儿子如果被抽中,就会花一笔钱雇人代替,反正只要名册还没交到驻屯所就行。 但如果代替者逃役,那原服役者也要连坐,所以人选必须要老实可靠。 佃农、长工连续几次替人服役,用替役积攒的钱置地成为自耕农的例子也不少见。 “贝里昂?米沙那个帮手?米沙紧喜欢他。”
吉拉德想了想,说:“他不是有个兄弟在霍夫曼家做活?想来是为了给他弟弟置办家当吧。”
对于雇人替役,温特斯很看不过眼。但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公平,他不想打破原本的运行规则。 于是花名册上小霍夫曼的名字被划去,“南新村的贝里昂”被补上。 名册上的墨迹还没干,贝尔兴高采烈跑了过来:“长官,我自愿代替威尔克斯先生服役!”
温特斯终于体会到老米切尔先生抄起棍棒时的心情。 “你来添什么乱?”
他强行压下把面前的熊孩子暴揍一顿的想法:“你那只新宠物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
…… 时间退回五天前,猎人小屋里。 温特斯、贝尔以及一只——现在比猫大不了多少但将来肯定会长到几百公斤的——幼狮同处一室。 贝尔飞快把幼狮从地上抱起来,护在怀里。小狮子发出不满的呜嗷声,使劲想往贝尔肩上爬。 “大人,求求您不要杀它。”
贝尔哀求道,他抱着幼狮一步步往后退,已经快哭出声。
沉默,持续十几秒的沉默。 温特斯叹了口气,问:“它现在断奶了吗?”“还没。”
“那你拿什么喂它?”
“最开始是狗奶,河东村有人家的狗下了崽。后来狗奶不够吃了,我就和人家买羊奶。”
“你要钱就是为了干这个?”
贝尔点了点头。 “和我直说不行吗?”
温特斯拖了把椅子坐着:“把它放下来吧。小东西被你抱着难受极了。如果我想杀它,你也拦不住。”
贝尔擦了擦眼泪,把幼狮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重获自由的小狮子飞快地躲进屋子的角落。 小猎人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温特斯想起小时候从外面捡回小将军央求珂莎收养的伊丽莎白——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叫小将军,只是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猫仔。 眼前的一幕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 [不能急躁。]温特斯心想,他告诫自己:[要用贝尔能听懂的话说。] 可怜少尉还没结婚,已经在体验育儿的苦恼了。 “公的母的?”
温特斯示意桌子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别站着,坐下说。”
“公的。”
贝尔乖乖坐在椅子上。
“等它两个月大的时候,光喝奶就不够了。等到那个时候它就需要吃肉,你知道吗?”贝尔先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 “它要吃肉,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喂它?”
温特斯的提问开始尖锐。
贝尔急忙回答:“我会打猎!我打兔子、打鹿、打野猪喂它!”“凭你的本事,它半岁以前你应该可以喂饱它。我大度一点,算你能喂到它一岁。”
温特斯轻轻敲打着桌面,紧紧盯着小猎人的眼睛:“可你知道母狮要带崽多久吗?”
小猎人茫然地瞪着眼睛。 “少说两年。”
温特斯冷冷地说:“按瑞德修士的说法,幼狮跟随母狮到三年也不奇怪。你也见过它母亲的体型,它一岁以后你还喂得饱它吗?”
“那个时候我可以把它放回山林,它在林子里自己捕食就能吃饱。”
贝尔犹自强辩。
“小子,你养过猫吗?”温特斯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小猎人摇了摇头。 “只有母猫带大的小猫才会抓老鼠,因为母猫会教小猫如何捕猎。被人喂大的猫,哪怕把老鼠放到面前也不会抓。你是母狮吗?它吃惯了你喂的东西还会去捕猎吗?”“我……”贝尔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你父亲为什么拼死也要杀掉它母亲?”
温特斯不给小猎人喘息的机会,自问自答道:“因为它母亲食人。而它母亲为什么会食人?难道不是因为林子里的猎物吃不饱吗?你把它送回森林,它就能吃饱?难道不是又要重蹈它母亲的悲剧?”
又是好一阵沉默,贝尔抽噎着说:“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能杀它。”
躲进屋子角落的小狮子逐渐不再害怕,它按捺不住好奇心,颤巍巍朝着桌边陌生的恐怖直立猿爬了过去。 温特斯感觉有东西在碰他的靴子,低头才发现幼狮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正在对他的靴尖又蹭又啃。 他一把捞起小狮子,幼狮身上毛绒绒、软塌塌、热乎乎的,倒真像是猫咪的触感。 贝尔被吓了一跳。刚想要上来抢,但看到少尉只是把小狮子放到桌上随意地逗弄着,又坐回了椅子上。 “您也不想杀它吧?”
贝尔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没说过这话。如果我觉得它将来会为患狼镇,那我一定不会犹豫。但现在还有很多可能。”温特斯轻轻揉着幼狮迟的圆溜溜的肚子,小狮子不满地奶声呜嗷:“你今天帮过它排便排尿吗?”
贝尔明显慌了神:“什么?”
“不懂吗?那估计之前是你给它找的狗妈妈代劳。”
温特斯叹了口气:“否则这小家伙早就死了。也是它生命力顽强能在你手上撑到现在。”
温特斯从怀里取出手帕,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幼狮排泄处,不一会手帕就被淡黄色的液体彻底打湿。 憋了好几天的尿终于不再挤压膀胱,小狮子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小子,你还没意识到吗?”
温特斯走到水盆边上洗手,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没有照顾这只小家伙的本事,把它放到你这里,早晚要被你害死。这是能力问题,不是意愿问题。”
贝尔虽然不服气,但看到桌上那方被淡黄色液体打湿的手帕,他却说不出话来。 “而且即使你能把它养大,但它长大之后该怎么办你也毫无头绪。”
洗过手的温特斯坐回座位,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手帕:“洗干净明天还给我。”
“那您说怎么办……”贝尔垂头丧气地说。 “这只巨兽未来最好的命运,恐怕是生活在某位高官显贵的笼圈里吧。把它送到皇帝的宫廷,那它以后都会过得很舒服。”
温特斯苦笑着说:“说不定维内塔督政府也会很乐意买只狮子回去当吉祥物。”
“不行!”
贝尔猛地站了起来:“那是对腾格里的侮辱!”
小狮子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下桌又逃到屋子角落里去了。 温特斯拄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但它也不能回到山林里。我是狼镇的驻镇官,如果有任何危害到狼镇人的可能性我都不允许。你非要把它放回去,那将来不是我杀了它,就是其他镇子的人杀了它。你想看到这一幕吗?”
“我养它一辈子。”
贝尔嚅嗫地说。
温特斯哂笑道:“且不说钱的问题。等它长大,整个镇子的猪羊恐怕都不够它吃。”小猎人又沉默了。 “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它?”
温特斯认真地问。
“因为它是荒野之灵,是腾格里的宠儿和坐骑。”贝尔小声说:“是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是赫德人,对吧?”
“嗯。”
“但你父亲之前也杀掉过一头巨狮。”
“巨狮要杀我爹,我爹也要杀巨狮,这很公平。”
贝尔继续小声说:“但腾格里不允许滥杀幼崽。我的家族已经在天神那里欠下一只幼狮的债,我要替我父亲还,否则他就无法安息、轮回。”
“糟糕,还是个信徒,这下可讲不明白了。”
温特斯想。
贝尔轻唤了一声,幼狮温顺地从屋角跑了过来,丝毫没有刚刚受到惊吓时的模样。 它爬上贝尔的膝盖,头颅用力地蹭着贝尔的下巴,舔舐着贝尔的脸。 看到一人一狮亲密无间的情形,温特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把它送去圈养,你不愿意。”小猎人点了点头。 “把它送回山林或许可行,但我不同意。”
温特斯无奈地、恶狠狠地、自暴自弃地说:“你这混小子,以后滚去马戏团吧!”
…… 时间回到现在,贝尔兴高采烈跑来:“大人,我自愿代替威尔克斯先生服役!”
“你来添什么乱?你那只新宠物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
“我想到怎么办了!”
贝尔兴奋地大叫,眼中全是喜悦的神色:“白狮在四腿人诸部中都是圣物,我们可以把白狮还给大汗!”
温特斯冲着小猎人脑瓜就是一记暴栗:“老子是去和'大汗'打仗的!”
[注:四腿人诸部是赫德人的自称,意为骑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