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燕清早早地就醒了。她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盘算着昨晚突如其来冒上心头的那个主意。计划没想好,她总觉得不安心。于是,她干脆放弃了睡眠,爬起来准备吃早餐。正当她要下楼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串陌生的号码。苏燕清瞥了一眼,就把手机按掉了。然而,就在电话被掐断的一分钟之后,一条信息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我是许嵘。许亮的哥哥。我已经在盛州了。方便见一面,聊一聊吗?”
苏燕清霎时眯起了眼。许嵘。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许亮,是她绝不可能忘记的名字。她也早就听过,许亮有一个哥哥,在香港做生意。为了不显破绽,她过了十分钟才回拨过去,佯装刚刚看到短信的样子。她答应了许嵘的请求。两个人约好,下午三点半,在咖啡厅见。挂了电话,苏燕清不由得思索起来。最近,她倒是有听说,卓珊的亲人会来盛州处理卓珊的后事。想来,许嵘为此特意从香港赶过来了。可是,他找自己,能做什么?苏燕清百思不得其解。下午,苏燕清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咖啡厅。她环顾四周,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叫许嵘的男子。许嵘居然比她到得还早。他跟曾经的许亮非常相像。脸上多了些皱纹,气质多了点沧桑,五官只在一些细微处有区别,身形也比许亮更高大一些。他的穿着打扮很讲究。服帖的西装,得体的温莎结,整齐的头发,看起来不是来喝咖啡的,倒是像来参加一场国际会议的。许嵘好像也认出了她。他站起身来,向她走来,迟疑着道,“请问,你是苏燕清女士吗?”
苏燕清笑着点了一下头,“你是许嵘吧。”
“是我,你好。”
“你好。”
说着,许嵘引着她往座位走。一坐下,还未点咖啡,苏燕清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有事吗?”
语气平静,但好像暗含敌意。许嵘也察觉到了。他笑了笑,温和地道,“我知道你不想见到许家的人。但是许家的人,对你特别有兴趣。”
“对我有什么兴趣呢。我什么也不知道。”
苏燕清淡淡地道。“苏女士,我们之间,只是有一层窗户纸没捅破而已。许家都知道白家做了什么,白家也知道许家人心知肚明但是抓不到证据。但是你放心,我还是分得清是非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白裕川。他已经死了。我不会因为他,迁怒于你。”
许嵘一直保持着微笑。苏燕清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没说话。她在想,白裕川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要是没了我,白裕川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只是想来跟你说,处理完卓珊的后事,我就带着她的骨灰去香港。我们许家,跟你们再无关系。恩怨都属于过去的人了。”
苏燕清半信半疑,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你说得倒轻巧。人死了,记忆可不会死。记忆是能活下去的。”
“这话是不假。可是你想,记忆的存活,要消耗多少人多少的精力?遗忘是常态。我们的时间,需要去记住更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这些根本无可挽回的往事。快二十年了。”
顿了顿,许嵘继续道,面庞的温和里多了几分柔情,“我还记得,我那侄女当初来香港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十岁,就十岁。我看见她抱着个编织袋下了船,那编织袋比她的个头都要大。裙子脏兮兮的,但是辫子扎得清清楚楚,估计是船上哪个姐姐帮忙扎的。见了我,她特别小心,从编织袋后面探出头,叫了声‘伯伯’,声音像小黄莺一样,又轻又细的。她是个很可爱很懂事的小姑娘。她只是太想念自己的父母了……人之常情,人之常情。现在,她变成小盒子里的一捧灰了。二十年,太可怕了。时间,太可怕了。”
苏燕清的神情也渐渐地柔和下来。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对于时间这个话题总是格外敏感,格外能共情。她想说点什么,却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跟许家的人共情,只能轻轻地道,“你打算把她葬在香港吗?”
“本来想把她留在盛州的,毕竟这里是她的家。可是,她父母也不在这。当初,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没人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我想把她带回香港。在那,她不会那么孤单。还有人记住她。”
苏燕清笑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温柔的笑。“我很抱歉。”
她轻声道。这一句抱歉,藏了太多的话。对过去的悲剧,对现在的悲剧。太多情绪无处表达,只能成为一句看似无心却沉重异常的抱歉。“没关系。”
许嵘也笑道。不知为何,他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明白这两个字里的千言万语,明白这个第一次与他见面的女人。在过去的那些年月,他们素未谋面,却都清楚对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