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蓝天下,排着零散队列的“风暴师”步兵们背着不算轻便的行军背囊和一身的武器装备,在崎岖的道路上前进。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安森很干脆的抛下了所有的大型辎重,所有士兵自负两天的口粮和弹药,再由少量驮马携带三天的量;剩下的全部囤积在鹰角隘口附近一处被图恩人控制,比较隐秘的村镇里,并留下一个连队负责建立前哨基地。 考虑再三后,安森将这个前哨基地交给了艾伦·道恩负责:一方面他原本就在管理军队后勤,另一方面接下来的战斗他的确也帮不到什么忙,不如到后方专门处理物资,顺便代替自己和图恩人打交道。 小书记官一方面对自己不能跟在安森身旁很失落——他还记得自己在伦德庄园失态的事——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自己被委以重任,激动的无以复加,不遗余力的向安森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忠职守,赌上职业生涯担保绝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对此安森也只能鼓励两句,希望他能再接再厉,让目前人手匮乏的后勤部门能够发扬光大。 狭窄的小径上,脖颈和后背都被汗水打湿的士兵们几乎是肩碰肩的朝前行进,身上灰扑扑的军装也已经肮脏不堪…略显疲惫的脸上透着隐隐的兴奋。 虽然征召军的组织体系一向充满了“商业化气息”——前期拉投资赞助,中期压缩运营成本,后期瓜分红利,从投资人到每一个级别的军官,都能按照各自的军衔和战争中的贡献从战利品中得到分成。 但对最低阶的士兵而言,能得到的除了每天至少一顿的饱饭外,就只有月末之前永远薛定谔的军饷了。 打胜仗的红利和他们无关,但打了败仗却要跟着受牵连;为了减少损失,承包征召兵团的军官往往会通过克扣军饷,补给乃至军火来压缩运营成本。 甚至就连战争结束,对他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正规军团需要驻防边境,镇压叛乱和各种暴动,需要震慑邻国;但这帮渣滓似的征召兵就和夏天的壁炉一样,是打完仗就可以扔掉的东西。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副司令安森·巴赫中校亲口说的,所有战利品缴获的四分之一归全军士兵! 不光是食物,杂务,而是把所有战利品——从财务到武器——统统折现后的四分之一! 再三确认了这个消息,并且得到了副司令本人的亲口承诺后,全军上下的士气立刻就不一样了。 如果说在开战前这帮人还仅仅是听说过“精灵军队非常不经打”的传闻,那么在和图恩人交过手之后,全军上下已经对伊瑟尔精灵的虚弱无能深信不疑。 这种一碰就碎的渣滓兵,别说两三千,就是翻一倍四五千人,他们也完全不怕! 没错,在安森·巴赫副司令的英明指挥下,战无不胜的他们肯定能再次力克强敌,甚至化敌为友,让对方乖乖的掏钱给他们提供补给——就像金石城那样。 于是就在即将发财的刺激下,全军上下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高昂斗志,毫无怨言的执行了安森的每一个命令,以急行军的状态徒步向鹰角隘口东部挺进。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挡在他们和那至少两个步兵师物资之间的,除了绵延不绝的丘陵与崎岖的地形外,还有最多两个步兵师,齐装满员的精灵士兵。 “你变了。”走在崎岖的小径上,安森突然间扭头冲身旁的副官开口道。 “嗯?”
卡尔·贝恩一愣,手里忙着记录侦察兵汇报情况还要观察周围地形,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这两天特别的安静,安静的不正常。”
安森很认真的看着他:
“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像个快死过去的哮喘病似的,嚷嚷着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或者咱们俩都疯了。”“我的副司令大人,您觉得这是您第一次篡改长官命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卡尔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 “大雾天的炮垒,暴风雨夜里的城墙,差点迷路的雪山,还有你金石城的亲戚…说真的,你已经没法再让我更惊讶了。”
“真的?!”
安森嘴角翘起。
卡尔瞪了他一眼:“你当我夸你呢?!”“不!”
安森果断摇头:
“我觉得这证明你我之间的默契越来越深了,这是好事!”卡尔·贝恩:“……你还是当我在夸你吧。”
安森的嘴角立刻六十度上扬,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耳朵根的方向延伸,充分展示一个人在得意状态下展现出的姿态,会让周围看见他的人有多难受。 卡尔就以这种无比难受的眼神盯着他,沉默了十几秒,然后果断放弃忍耐,冲上去一把按住安森的肩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你告诉我什么了?!”
“我一直都在告诉你啊,我之前在军事会议上说的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而且当时你和我一句话也没说吧?!”
“怎么没有,我觉得我眼神表达的已经很详细了!”
“……”卡尔发现自己完全不想和这家伙说话了,一声不吭的看向前方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 他当然知道安森想干什么,但他特别希望自己猜错了。 这个乐观的像疯子似的家伙,他大概在晨曦冰峰迷路…不!应该是远远在那之前,打从他带着这两千多号人离开克洛维王都开始…… 他就没打算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不管那命令是陆军还是路德维希·弗朗茨的。 卡尔甚至怀疑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迷路,安森是故意偏离了原本陆军规划好的行军路线,转道图恩大公国,从他的“亲戚”那儿弄来了第二笔投资。 现在他又篡改路德维希的命令,带着两千多人和伊瑟尔精灵至少一万人的大军硬碰硬…鬼知道他那个“完美的计划”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
看到某个副官快步离开,一直跟在两人后面的莱昂·弗朗索瓦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小跑着跟到安森身侧,满脸好奇的开口道。 “当然可以。”
对这位重要的“人质”,安森还是很客气的:
“亲爱的莱昂表弟,你问什么都可以。”“您真是太平易近人了,亲爱的安森表兄。”
年轻骑士连忙感谢,然后快速开口道:
“我就是想知道,您究竟打算如何靠区区两千人,去阻击甚至缴获伊瑟尔精灵足足两个步兵师的补给呢?”“当然,我知道您的部队绝对是克洛维军团中的精锐,而伊瑟尔精灵的战斗力在您眼中恐怕不值一提——但无论如何,负责押送这些物资的军队,兵力也至少是您的两倍以上啊!”
“因为这里的地形。”
“地形?”
年轻骑士的表情十分不解。
“昨天的军事会议上你拿来的地图上标注的很清楚,伊瑟尔精灵想要快速从境内支援鹰角城,只有三条并行的道路可走。”安森的缓缓看向他:
“你认为,伊瑟尔精灵会走哪条路?”年轻骑士想都没想:“当然是最近最快的一条了!”
“不,他们三条路都会走。”
安森断然否决道:
“而且如果这支军队的统帅稍微有点儿常识,他还会让三条道路上的部队速度尽量保持一致。”“哦?”
年轻骑士兴奋地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甚至迫不及待的从怀里拿出了纸和笔——他前一天从小书记官那里借来的。 “因为一支军队不是什么个体,也不可能保持步调绝对一致。”
安森很是满意的看着他手中的笔记——喜欢记笔记和日记的人都是很正经的绅士,就像自己一样。
“一个满编的步兵团如果在行军途中,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间距将在五百米以上七百米一下,如果是一个步兵师呢?仅步兵队列不包含辎重,也在三公里以上五公里以下。”“如果这支军队拥有充足的补给,那么队列长度将达到至少八公里;如果他们是负责押送物资的队伍,那么长度将立刻增加,达到十二至十六公里。”
“这意味着什么?普通的步兵一天行军路程是二十至三十公里;十六公里意味着第一排的士兵从清晨出发,到中午时,最后一名士兵还没有开始行动。”
安森摇了摇头:“因此,任何一支军队的统帅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最合理的布置,是将军队拆分成大致等同的几个部分,让他们分路前进,再同时或先后抵达预订目的地。”
“除此之外,指挥官应当对自己即将要通过的区域有最基础的了解——道路通畅程度,一次能让多少军队通过,是否能在路途中得到充足的补给…这些都必须在考虑的范围内。”
“将一千人从目标1带到目标2很容易,但让六千乃至一万人重复相同的事情…就很难了。”
激动的莱昂·弗朗索瓦快速记录着,这是自己父亲和埃纳雷斯从未教授过他的东西。 “在这场战斗中,伊瑟尔精灵必须快速增援和补给鹰角城——否则要塞内弹药耗尽或者伤亡过大,我们克洛维人就能不战而胜。”
一边说着,安森突然间看向前方,眉头微微蹙起。 “所以伊瑟尔精灵肯定会分兵,选择三路并进的方式——这样一来,他们的军队就被三条并行的道路分开了!”
年轻骑士兴奋道,但旋即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可如果对面的指挥官执意要从一条道路出发支援,或者增加了补给队的兵力,亦或者特别谨慎,一遭到袭击就全军后撤,集结兵力来消灭我们怎么办?”
“这是三个问题,不过答案都是同一个。”
安森笑了笑:
“克洛维从宣战到围城,前后只用了十几天时间;伊瑟尔精灵完全来不及为鹰角城调配足够多的补给——他们这么仓促的支援要塞,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干,那么鹰角城就来不及得到补给,士气很快就会低落;等到弹尽粮绝就会主动开门投降。”
“原来如此!”
莱昂·弗朗索瓦恍然大悟,看向安森的眼神中敬佩之色更深一层。 安森玩味的笑了笑,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他没有说。 那就是图恩大公国的背叛。 伊瑟尔精灵会这么果断和迅速的支援,甚至不惜冒着遭到某些意外的风险,最核心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清楚她“保护”的盟友图恩人已经背叛了她。 所以他们不会对南面有任何防备,甚至会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而疏于防范,让安森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在崎岖的山路间对他们发起突袭。 当然,也只有最开始是这样;等到敌人反应过来之后又会怎么做,那就要取决于对面的指挥官是谁,还有罗曼中校的援军何时能赶到了。 “无论战争的形式如何变化,信息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只有了解足够多的信息并且结合已知的基本知识,才能做出最合理的判断。”
安森如此总结道:
“如果是在开阔的平原,周围没有任何阻拦或障碍的情况下,两千人当然不可能挡得住两倍乃至三四倍的敌人;但那种情况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即便是那种极端的情况,影响战斗胜负的因素也远不只是地形。”“要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但也不要被这些信息干扰到你的思考;要积极的从别人那里倾听你不知道的想法和情报,但永远不要让别人帮你思考。”
“那就是一个指挥官要做的事情。”
微微眯起眼睛的安森突然停下脚步,脑海中一阵刺痛。 依然低着头的年轻骑士还在低着头记着笔记,仅仅一小会儿的交流,他就从安森身上学到了过去根本闻所未闻的事情——仿佛眨眼之间,战争从绚丽的诗歌变成了冰冷的机器。 就在这时……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崎岖的山路间炸响,数不清的飞鸟从林间跃起,漫天飞舞。 鹰角城阻击战的第一枪,已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