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玫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全被人看去了。她努力往沙发另一侧挪了挪,两人座的沙发,她和任遇之间隔了一条东非大裂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被那滚烫的温度伤到。
任遇今晚意外地话多,也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人就会变得松弛,他和黄酉辉时不时碰杯,讲的都是上学时候的事,对工作以后的经历却闭口不谈。 “我们当医生的,下了班就再也不想提在医院里的事,太压抑了,要是总活在岗位上,怕是活不长。”黄酉辉嘿嘿笑着。
“是吗?”姜黎玫问任遇。
“是。”任遇低着头,勾唇笑了笑。
桌上加冰的莓果汁被任遇换成了热饮,姜黎玫喝了一半,寻了个卫生间的借口起身,实际是去结账。刚走到吧台,身后有人喊她。 黄酉辉酒量不济,这时已经有点醉醺醺,把手机付款码递给吧台里的服务生。 “我们常来这里,有储值卡,打折的,不能让你了。”姜黎玫也不矫情,有来有往才叫人情,“好,那下次我请你们去我常去的地方,有一家鸡尾酒还不错,金雅会喜欢。”
黄酉辉说好,又问她:“你酒量怎么样?”
“还行吧,小打小闹尚可,和金雅是没法比。”
姜黎玫没说假话,她喝得最多的一次是在外地出差,客户请客,那是她第一次喝白酒,呛辣劲道的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当时没觉得如何,片刻过后才知道厉害。 那一晚,她全靠意志力撑着才回到酒店。进了房间,安全锁插上,一下就跪在地毯上了。 吧台后面的酒墙上挂着夜光手写小黑板,上面写着储值和活动优惠。姜黎玫真的在认真思考,要不要自己也办张卡,这里的环境和音乐她都喜欢,如果有客户公司在这附近,聊天说话也方便。 “你应酬很多吗?”
“是啊,不过要喝酒的应酬不多。”
这几年娱乐项目变多,单纯的饭局酒局已经登不上台面了,打牌,夜店,spa,招待客户像打仗,随处都是战场。 “你们公司没有男员工?”
姜黎玫撩了撩头发,从上到下都精致的人儿,说话却是很实在的:“有男员工,但都是大学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不指望他们出去挡酒,不现实。除此之外,我招的员工还是女性居多,应酬的事,不能让她们上。”
她刚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曾被HR询问过恋爱和婚姻状况,关系到员工稳定性,她觉得无可厚非。可发offer的时候,她辗转得知,和她同批进公司的男生薪资比她多1.5k。 姜黎玫毕业院校更好,成绩和作品集更好,唯一不好的,大概自己是个女生。 用人单位有考量,加班,例假,怀孕,哺乳......这些成了应聘扣分项。 所以当姜黎玫自己出来创业时,和吴俞思达成共识,不把性别作为影响招聘的因素,甚至在一些方面给女员工优待。 因为自己受过委屈,所以不能把刀朝向别人。 结账系统有点卡顿,姜黎玫和黄酉辉站在吧台前等,顺便聊起自己创业时的趣事。创业好似江湖厮杀,这对于一直读书然后直接进医院工作的黄酉辉来说,好像异世界的故事。 姜黎玫讲得也风轻云淡,很多事情,当初觉得比天大,真过去了,也就变成谈资了。 她给黄酉辉说起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们人少,办公室也小,在商住两用的大厦里租了一小间。楼上是一家私人影院,没装吸音棉,从早到晚噪音不断。 她们投诉到物业,管不了,报警,管不了,她和吴俞思上楼找过,反倒被老板骂回来,对方操着听不懂的口音,把她们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姜黎玫笑着说,自己从来没听过那么脏的话,语言的创造力啊,真是太厉害了。 “然后呢?”
黄酉辉收回手机,听故事的兴趣被勾起。
“然后,我们搬走了。”“啊?怎么搬走了?不解气啊!”
“是啊,就是搬走了。”
生活不是爽文,难过委屈的沟壑多了去了,哪有那么多解气的剧情? 她们又去吵了几架,没过几天,就发现办公室常常断电,后来才知道,电井在走廊,楼上老板悄悄把她们的电闸给拉了。办公室不知道多少台电脑在绘图,图没保存,屡次三番,大家都要疯了。 斗不过,就只能走了。 “我靠,太缺德了。”
黄酉辉咂舌:“哪行都不容易啊,真的是......哎,你是商科毕业吗?”
“不是,我是学美术的。”
姜黎玫笑着,她明白黄酉辉的意思: “很标准的美术生,我们大学没有任何商业相关的课程,创业一开始也是什么都不懂,硬着头皮就上了,租办公室这种麻烦只是小事,像今天,如果不是金雅帮忙,我不知道还要吃什么亏。”
“害,这有什么的......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学画画的应该毕了业就出国留学,然后开画展,什么法国啊,澳洲啊,到处飞。就很......很......” “很洋气,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吧......” 姜黎玫倚靠着吧台的玻璃幕墙,单薄身影像是要融入晦暗的灯光里: “我的很多同学是那样的,我......不大行。”
她没钱。 大三大四那两年,全靠她自己兼职打工赚学费,供自己读完销金窟一样的美术专业。她甚至没有资格考虑继续读研或是出国深造的事。 她必须快点找到工作,闲着一天都有饿死的风险。 黄酉辉话痨,还在继续追问:“哎,那你爸妈也不干涉你的事业吗?我其实就不想学医,我家老头子偏让我学......哎哎哎!”
任遇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从背后揽住黄酉辉的肩膀:“结个账要这么久?”
黄酉辉话说一半被打断,看看姜黎玫,又看看任遇,一拳打在任遇胸口上:“我俩就说几句话,你这小气劲儿的......” 黄酉辉摇摇晃晃走回卡座,任遇落在后面等姜黎玫。 姜黎玫扬了扬下巴,身影伶俜,从他身边经过,乜着眼留下一句: “偷听的贼。”
她早看见任遇了,她和黄酉辉聊天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暗处。 娇娇俏俏的声音,发梢扫过他手臂,好像蝴蝶振翅,轻舞而过。 任遇摸了摸鼻梁,向上扶起眼镜,无声笑了。 姜黎玫尽职尽责当司机,先把黄酉辉和金雅送回家。 明明金雅喝得更多,却步履稳当,面色不改,再看黄酉辉,已经是醉醺醺的模样,他喝醉了的表现就是多话,姜黎玫和坐在副驾驶的任遇倒是无所谓,却把金雅烦得要命。 “你再叨一句就滚下去,扫辆共享单车骑回家。”
姜黎玫憋着乐,歪头瞥一眼,任遇也在抿嘴笑。 金雅的性格太直来直往,或许是职业习惯,说话语速又很快很有气场。 姜黎玫喜欢金雅,甚至有点崇拜。 把夫妇俩送回家,姜黎玫在手机上输任遇家小区的地址,被任遇拦下。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任遇的眼睛有点红,声音还是有点沙沙的。 “你不用送我,直接回家吧,我陪你,然后我打车回去。”
他解释:“车库黑,不安全。”
姜黎玫有点好笑地看他:“怎么?任医生这么绅士,自己喝酒了也要先送我?”
“叫我名字。”
“哈?”
“叫我名字。”
任遇重复道。他定定看着姜黎玫的脸,眼里有晦暗不明的神色。
“姜黎玫,叫我名字,我是谁。”姜黎玫抿着唇,细眉轻轻拧起:“任遇,你喝假酒喝傻了?”
任遇屏了一瞬呼吸,随后似乎泄了气,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头转向窗外。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姜黎玫启动车子,心里暗骂一句。她最讨厌借着酒劲撒疯的男人,真的很没品,不过任遇应该不会的。 他是任遇,有强烈的道德感和自我约束力,一辈子都在自己划定的框里。他干不出酒后失德的事。 凌市没有安静深夜,目之所及,金黄色的车流时时刻刻蜿蜒不断,拔地高楼仍有未歇的灯光,永远有忙碌的人正在奔波。 这是这座城市的残酷和浪漫。 姜黎玫随手打开歌单,音乐声响起来,接续上一次听到一半的歌,单曲循环的《人非草木》。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她看了看一旁始终安静的男人,任遇似乎很累,呼吸清浅,头靠在椅背,歪向一边,轻轻阖着眼。 月亮。 安静的,清和的。 姜黎玫再一次想起这个意象,她轻轻把音量调小,怕吵到身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