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拉罕以西草原。 寒冬,初雪,枯褐草木星罗点缀。 傍晚。 一位少年伏在一匹老马上向西北疾驰。 那人约莫十四五岁,吉尔吉斯人(沙俄对所有辖区黄色皮肤游牧民族的称呼)模样,身上却是时下土尔扈特人常见的冬季服饰。 貂皮托尔次克帽,长款蓝色丝绸面料,袖口、下摆露出羔羊皮冬袍,宽松白色长裤,红色查尔尕毡靴。 右侧挂着一柄长刀。 身形瘦弱,面容秀气、憔悴,虽然才十四五岁模样,但身量已足,约莫两尺半俄尺(一米七左右)。 眼见得已经离开阿斯特拉罕城池十余里,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城墙以及城内圣母升天大教堂红褐色的尖顶只余依稀可见,少年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微微放松了缰绳,沿着大致的道路继续向西北由缰而行。 四周白茫茫一片,偶尔露出的褐色便成了路标。 似乎对路径不太熟悉,杂色老马有些不耐烦了,挣脱了少年的束缚开始自己奔跑起来。 老马识途,少年也深以为然,略一呵斥便由它而去。 夜幕缓缓落下,初雪未尽的霾空与大地暗淡的白开始浑然一体,老马选择的路径似乎有效,少年不禁放下心来。 他放松下来了,将缰绳系在腰间,双手拢在袖口里,上身微微向前倾着,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后便闭上了眼睛。 冬季里海北部夜晚的风势渐渐大了起来,寒意彻骨,不过少年却丝毫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老马的颠簸突然多了起来。 少年心里一凛。 “沃尔佳沼泽地!”
沃尔佳沼泽地是阿斯特拉罕城西北约莫几十里地的一处由于伏尔加河泛滥形成的沼泽地,若是隆冬时节倒是无虞,但眼下只是初冬,不知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洼子冻上没有。 “跑出来时怎地没有想到这一节?”
不过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就算有塔敏查干淖尔(地狱湿地,沃尔佳沼泽地的蒙古名字)在前面当着也阻挡不了他继续奔行的决心,因为还有一百多里就能抵达伏尔加河西岸的土尔扈特部落冬季王帐所在的维特梁卡。 老马似乎也意识到前路险恶,速度也越来越忙了。 但它依着二十多年的经验,避过了一个又一个只覆盖着一层薄冰的水洼子,这让少年又慢慢放松起来。 他再次眯缝上了眼睛。 夜色愈发浓郁,大地一片肃静,只有呼啸的寒风偶尔在他耳旁闪现。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能在凌晨时分赶到维特梁卡...... “扑通!”
“意外”一词刚在半梦半醒的少年脑海里浮现,意外便立时驾到! 杂色老马失算了。 依着它的经验,只要沿着高处奔驰便无伤大雅,但它没有想到的是,这茫茫沼泽地里除了星罗棋布的水洼子,还有哥萨克的猫冬地! 那是一个个点缀在沼泽地里用来捕貂的地窝子! 随着俄国人几乎完全控制了阿斯特拉罕附近,以及几乎控制了整个西伯利亚,像塔敏查干淖尔这样的捕貂地他们完全放弃了,靠近北极圈附近鄂毕河、叶尼塞河附近的沼泽地冻原有着优质皮毛的貂类、狐类更多,更容易捕捉,何须费时费力到沃尔佳? 于是,一个个地窝子就慢慢便成了高地水洼子! 这是一个大的地窝子,原本上面还覆盖着一排木头,牧民、捕貂人到来后因为生火将木头拿走了,于是就成了一个大的水洼子! 哥萨克人挖的地窝子很深,随着尘土、枯草的日积月累,就成了一个一半污水一半淤泥的水洼子。 “嘶......” 一阵不甘的哀鸣后老马彻底陷了进去,同时将马背上的少年摔了下来。 彻骨的寒意,越陷越深的恐惧,霎时便笼罩了一人一马。 不过,虽然是一处“大”的水洼子,但毕竟面积不大,寒意激发了少年的一丝清明,他开始挣扎着利用老马往水洼子外面挪动。 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对于沼泽地并不陌生,人丁牛羊陷入其中的情景也不鲜见,少年用从小接受的教诲忍着令人晕厥的寒意慢慢靠近了陆地....... 就在此时,一阵迥异于风声的动静让他停了下来。 火光! 一小片火光! 随着火光不断逼近,“哒哒哒”的马蹄声也隐隐传了过来,少年一见顿时感到万念俱灰。 哥萨克! 哥萨克,只有冬季哥萨克高大雄健的顿河马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万念俱灰后便是身心的彻底放松,极致的寒意让他彻底晕厥了。 “还是失算了,原来可恨的哥萨克早就发现了自己,与其被他们抓回阿斯特拉罕,还不如就此一了百了” 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让他真正万念俱灰了,那是一种由死亡、挫败感、恐惧交织而下的感觉。 “黑屋!”
随着最后一个词语的出现,以及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在夜色中闪现的寒光,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 “黑屋......”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置身于真正的黑屋了。 在俄国人所有的省城,都会建造克里姆林宫,一开始是哥萨克军队的驻地,后来慢慢便成了政府、教堂、新军的驻所,所谓“内城”是也。 与外城城墙的通体白色不同,克里姆林宫的城墙却是由烧制的红褐色大砖砌成,里面的建筑也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多半以圣母升天大教堂或者圣三位一体大教堂为中心,周围杂以政府机构、官员居所、歌剧院而成。 而外城则成了哥萨克、商人、小地主的所在。 在富丽堂皇的克里姆林宫最耀眼的建筑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地下,就是令少年不寒而栗的黑屋了。 黑屋原本是用来关押异教徒或者犯了罪的教士所在,不过随着俄国的逐渐强大,以及疆域的愈发辽阔,北极圈附近的修道院就成了这些人新的关押之所,而黑屋则慢慢演变成了关押死硬异教徒的地方。 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无尽的黑暗,让少年又陷入了颤栗般的恐惧。 但他现在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晕眩、寒冷包裹着他,这晕眩不是因为寒意带来的,而是高烧带来的,陷入沼泽地后他的全身湿透了,而现在他身上依旧是那湿冷的冬衣。 慢慢地,他似乎感觉舒服起来。 其实那是幻觉,极致的高烧让他已经体会不到寒意了,但愈发浓郁的晕眩让他慢慢失去了意识...... “浑台吉......” 就在此时,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浑台吉”一词让他稍许清醒了一些。 “我是现任土尔扈特大汗敦罗布喇什嫡长子,一生下来就封为浑台吉,我十岁那年来到阿斯特拉罕为质,随行的还有辉特部台吉之子楚琥尔,杜尔伯特小台吉巴雅尔,以及一直侍奉我长大的乳娘萨仁额吉” “我偷偷跑掉了,楚琥尔、巴雅尔、萨仁额吉也脱不了干系,估计也被关了进来......” “额吉......” 最后一丝意识支撑着他喊出来的不是萨仁额济,而是自己的亲额吉,远在伏尔加河,也就是他们自己嘴里的额济勒河西岸冬季营地维特梁卡的额吉。 他原本已经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端坐了起来,喊出额吉后便“砰”的一声再次倒下了。 一个极为雄壮的少年跑过来扶住了他,但已于事无补,少年最后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了,无尽的黑暗彻底笼罩了他...... “咻......” 黑屋里似乎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声响,然后一个奇特的景象出现了。 连一盏油灯也无,从来就是黑魆魆一片的黑屋陡然亮了起来! 此时少年的身边出现了三个人,除了刚才那雄壮少年,还有一位面色白皙的少年,以及一位约莫四十上下、满目焦急的蒙古妇人。 他们以为是俄国人下来了,虽然有些恐惧,但突然出现的亮光还是让其原本悲哀、恐惧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按照他们从阿斯特拉罕城其他皈依了东正教的诺盖人、土尔扈特人、巴什基尔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黑屋从来就没有亮过,连新皇登基时也是如此。 难道俄国人良心发现,准备放他们出去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许久,目光一直没有从那道铁门处移开,但除了刚才那阵“咻”声,便没有再多的声响传来了,更没有俄国人从铁门外面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下。 光亮在逐渐衰微,随之而来的暖意也在减退,隐隐中,三人似乎听到了一阵婉转又激越的歌声,这歌声迥异于俄国人,也不同于诺盖人、巴什基尔人,连迁到伏尔加河地区的德意志人也不同。 倒是与蒙古人有些相似,但又有一些不同。 “昆曲!”
当黑暗再次笼罩时,四十五岁的萨仁额吉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三十年前,她还是少女的时候,随着遥远东边的大清帝国派来与部落接洽的图里琛使团里面的昆曲班子的声音。 当时图里琛使团为了与土尔扈特部落接洽以共同对付准噶尔人、俄国人,除了对当时的大汗进行册封、赏赐,也有担心部落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域,逐渐被俄国人同化的心思,除了携带来自北京的大喇嘛讲经班,还有一个戏班子。 戏班子就是图里琛的创见。 由于使团要在部落逗留许久,图里琛便自作主张将自己的戏班子带了过来,当然了,路途遥远,他携带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武生,唱的也是家国伟业的武戏...... 正想着,那雄壮少年楚琥尔怀里的少年似乎动了一下,然后又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