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岗同志邀请那汉子进屋,他就憨笑着摆手,吭哧半天憋出句谢谢不冷,继续将脸缩了一半在衣领里,帽子压得很低,只留下一双满汉沧桑的眼睛,使劲瞪着眼往大门里面瞧,生怕错过了自家妹子。 朱芸一时也不能从那双朱家标志狐狸眼里,确定这是原主哪个哥哥。 “谁呀?家里有说谁来吗?”
褚母熬着汤呢,就洗手摘围裙,“你在家里看着锅,我去接。外面冷着呢,你要是着了凉,又不能吃药,太遭罪了!”
朱芸笑着给婆婆递上围巾和大衣,也不同她争:“那就麻烦妈了。”
褚母穿戴好,又叮嘱她走路看着地,就蹬蹬下楼了。 没多大会褚母将人领来。 朱芸打开门,冲着人笑笑。 结果汉子顿时手脚无措,同手同脚站在门口不动了。 “进来呀,外面多冷,”褚母热情地招呼人进来,“你这人也太实诚了,门卫同志邀请你进屋里待会,你进去就是了。你听听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的……” 汉子低头看看脚上沾了泥点子的鞋,再瞧瞧擦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顿时继续低头缩手缩脚不动弹。 朱芸笑着拿出一双待客的拖鞋来,“哥,换鞋进来。”
那汉子跟狗子般头一拧,瞪着眼珠子看她,磕磕巴巴地确认事实:“小,小,小……妹?”
这个极为漂亮年轻洋气,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是他那个妹子? 不过除开惊艳后,他细看下来,的确那眉目鼻口确实是他十里八乡一枝花的小妹。 朱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咋,你还有几个妹子,我都排到小小小的份上了?”
汉子嘿嘿地挠着头,憨声憨气道:“大哥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他迟疑了下,不大好意思地脱掉鞋,露出打了补丁仍旧破防的袜子,以及那不自在紧扣的脚趾头,赶紧换上鞋,把自己的鞋小心翼翼地贴着门口放好,拎着袋子进屋。 “来小同志喝点热水,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褚母端过来红糖水,笑着招呼他坐下来。 “婶儿,我叫朱英夏,是家里的老大,”汉子没舍得坐沙发,而是摸起马扎坐下来,端着缸子嗅到甜丝丝的气息,浑身都洋溢着极具感染力的幸福与满足。 倒是让朱芸看得心里酸涩一下。 哎,当了准妈妈,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潇洒。 “还没吃饭的吧?正好锅里熬了冬瓜排骨汤,我擀个面条,下俩鸡蛋,很快就好了。”
褚母让朱芸陪着说话,自己笑着钻进厨房继续忙活。 “婶儿,不用麻烦,我啃个饼就行。我跟人家大车司机约好了,下午三点就走……”朱英夏赶忙站起来,局促地说。 朱芸抱着胸蹙眉,“大哥,你怎么来的?”
这里距离家乡并不近,现在火车没有提速,而且大站小站都要停,得两天一夜才能到。 朱英夏搓着手,嘿嘿笑着跟占了很大便宜地说道:“咱们那距离省道不远,我搭顺风车来的。人家过路的司机都很热心,我就是装个腿瘸,就稍带我走了。”
“倒了几辆车?”
她挑眉继续问道。 他们那里穷山僻壤的,虽然有省道通过,但是车辆不是太多,而且往往还都是短途的,很难配上直达京都的。 汉子一愣,低下头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心虚地说:“可能五六辆,也可能七八辆吧?”
“那你走了多久的路?”
汉子瞥了眼又磨薄一层的鞋,“没走多少路,大哥人高腿长,一步赶人家两步。”
顶不住妹子的问话,他笑着拿来自己那一大袋子,小声地带着得意道:“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粮食紧缺,城市里的职工拿着钱买不到多余的,一个个都比秋里瘦了一大圈。”
“咱们农村除了走路的小道,能种东西的全种上了,吃不完就晾晒成杆,家里老些了。娘怕你们住在城里不够吃,就让我给你送点来。”
说着他就扒开好几层袋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还念叨着这是谁采摘的,那是谁烘烤的。 朱芸倒是也不客气,直接跟着翻腾。 有剥皮挑选好颗粒饱满红润的四斤花生米、有河里打捞出来晒干的河虾肉、有山上采摘的菌菇、有三十枚腌制的咸鸭蛋、两斤糯米、两斤白面、三斤没有虫眼的干枣、两斤把壳的核桃仁,剩下的全是晒得菜干、山果干,以及朱母腌制的咸菜! “家里没啥好东西,妹子你别嫌弃,”抓着空麻袋,朱英夏小心翼翼地说:“家里知道你嫁人了,都很高兴,咱爹娘爷奶身体都好,你不用惦记。等明年秋里,粮食打下来了,我再给你送!”
“不知道你有了身孕,不然家里的红枣都给你留着了……” “娘让我看看你男人再走。你放心,不是要钱,家里有吃有喝,孩子们又不大,没有花钱的地方……” 朱芸微微叹口气,感觉到胸口的热意,眼眶里也发酸,“你们何苦呢?”
原主在王家跟奴仆似的,一个字不敢多说,面对亲人却能将所有的恶气发出去,句句往人心窝里扎。 其实乡下的风俗就是这样,家家户户日子过得紧巴巴地,嫁闺女收到的彩礼基本上给儿子娶媳妇、修盖房子用,陪嫁几床被褥就不错了。 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了十多年就指望这一锤子买卖,往后也不会让闺女养老。 老辈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追根究底还是穷! 原主在家里并没怎么干过重活,哪怕爹不靠谱,哥哥们也四处窜着,但地里挣来的工分,还是够一家子人果腹。 在当时,王家的婚事表面看起来,确实是十里八乡顶尖的了。 谁家相亲结婚不是这样? 没有在一起住,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更不可预料到以后日子会怎样。 朱英夏愧疚地搓着手,面对这样的妹子,吭哧半天才说:“应该的。”
这会儿工夫,褚母已经下好了面条,笑着端来了一盆,熬了一早上的骨头汤味道浓郁香醇,面条爽滑劲道,配上酸脆的豆芽、香辣肉丁豆豉酱、两个焦香的煎蛋,真是十分不错的待客饭了。 朱英夏低着头,从包里掏出硬邦邦的黑面饼子,“婶儿,我就着热水吃饼就行。”
朱芸没好气地将饼给抢过来,“给你吃,你就吃。来家里还让你吃饼,埋汰你妹子呢?还是觉得我就是白眼狼,只进不出?”
见妹子生气了,朱英夏缩下脖子,赶紧捧着盆开始扒拉,咬了一口了。他满是懊恼地说:“妹子,我吃不了这么多……” 朱芸又是抱着胸翻了个白眼,“你这结婚几年啊,被媳妇管成了怂包?之前干架耍愣、吃啥啥不剩的朱大愣呢?”
“到了你妹子家不用客气,我好歹是厂里的大厨,月月有工资拿,还缺你这一顿饭?”
有了妹子的话,朱英夏笑笑,大口吃起来。 一路上靠着啃冷饼喝冷水的胃,刚因为红糖水纾缓过来,现在饥饿难耐了,恨不能吞下一头牛。 朱芸唇角微微上扬,这段日子她并非对娘家人不闻不问,而是时不时通过天线宝宝查看他们的情况,摸清楚每一个人的脾性。 朱家人算不得坏,以前还能占个懒谗的名声,随着这几年新妇一个个进门,孩子们挨个蹦出来,汉子们各个都拿满工分,时不时上山给媳妇、孩子们弄些野味、野果解馋。 自家日子渐渐红火起来,再瞧瞧被推入火坑的妹子,他们心里十分不得劲,但凡自己吃口好的,都要给妹子攒上一点。 不然哪个农家能够一出手就一大袋子稀罕吃食? 等朱英夏吃得差不多时,褚申宇拎着饭盒下班回来。 朱英夏立马站起身,看着妹婿这英俊不凡的模样又是一呆,再瞧瞧妹子脸上的笑容和那圆滚滚的肚子,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圆满了! 褚申宇没有摆出在别人面前的高冷,温和笑着招呼他一起吃菜喝酒。 朱英夏抵不住他的热情,在妹子瞪眼中,笑着接过酒杯。 几杯酒下肚,朱家的事情都被褚申宇给摸了遍,比朱芸隔三岔五观看影像掌握得还要精准。 朱英夏坚持要走,家里三个人只将人留了一晚,如何也拦不住了。 褚申宇只能出去帮他另外安排车辆。 机械厂的单子遍布全国,有时候还会送货上门,是以外跑去往各地的货车不少。没多久他便联系好了。 朱芸给朱英夏收拾了一提兜奶粉、麦乳精、糖果和饼干,还有一包没来得及邮递的辅导书、试卷,不容他拒绝道: “我这个人喜欢亲兄弟明算账,你们给我送来了粮食,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互来互往才能一直处着,除非你们明年不乐意给我送东西了!”
“家里老人孩子多,吃点有营养的,身体好了才是本钱!”
“等明年我生了孩子考上大学,你们再来,我带你们去市里玩……” “不论家里条件多难,一定让孩子认真学习。有这些资料,你告诉他们,姑在京都等他们来……” 朱英夏笑着不住地点头,也没再推脱,抱着一兜子吃得一兜子书籍,坐在卡车副驾驶上,他使劲地给妹子一家挥手。 等卡车驶远了,朱芸浑身一阵舒坦,这也算是了了原主的一个心结。 她在那兜吃得中塞了个信封,里面是二百块钱,以及一封信。 信上交代了自己寻王老太太要钱的事情,明确说自己现在有家庭有工作,不用他们惦记,剩下的三百块会先后以各种营养品、辅导书的形式先后邮寄过去。 她的话很不客气,又说,如果他们心里真念着她的好,就督促孩子好好学习,长大后有本事给她这个小姑撑腰! 对门经过那次的事后,一下子沉寂起来。 就像褚申宇所说的,林瑾被卢家保了出来,她唯一的去处只有王家了。 可是因为她,王显兵的副主任都被撸下来,几年的钻营泡了汤,跟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干事! 原本俩人男女之间强烈的吸引力,在现实面前大打折扣,开始为了鸡毛蒜皮掰扯。王老太太也一骨碌翻身把婆婆的气派摆出来,开始对着林瑾磋磨。 林瑾是个心眼多的,仗着王显兵还得在厂里混,需要顾及名声,竟是没怎么吃过亏。 王家从家属楼搬到了厂外的四合小院里,据说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 朱芸天天在家里学累了就看直播,怕影响胎教,每次都是静音模式,让天线宝宝给配上字幕,每天都喜乐不已。 有次她想着趁大旱来之前再吃点野味解馋,就拉来褚申宇如此交代一番,塞给他一盒麦乳精一兜点心。 褚申宇哭笑不得,指着她无奈道:“我说厂里来个什么厉害人物,竟然摸到我设下的陷阱,还每次拿了野味,都给我留点东西。”
“本来我想给那人个厉害瞧瞧,小爷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吗?爷陷阱里的是野味吗?那是爷的所有物!只是一直没寻到,原来贼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芸愣了,也跟着笑,“但是吃的大半入了你的肚子呀。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过年喜庆和热闹的氛围持续了个把月,老少脸上的笑都十分具有感染力。 朱芸深刻体会到当代人容易满足的幸福感,那是随着岁月流逝深刻入骨的,很难褪色。 三月份她生下个七斤七两的胖小子褚昆林。 小朋友明明小名可以霸气地叫毛豆,却因为他太贪吃,上了无良父亲的贼船,竟是坚信豆花花比毛豆好吃,名字自然也好听,硬让所有认识的人都喊自己豆花花,以示对豆花花的执着,而这已经是后话了…… 同一年,朱芸带着一众徒弟成功考入各大高校,轰动了整个机械厂,恭贺横幅在四个食堂大门上拉了近半年!更别说那些徒弟家长的心情,约莫可以谱写废柴逆袭的精彩故事了。 以至于,厂里掀起一波学习热潮,连厂二代那群学渣们都能考上大学,那大学难嘛? 芸科长可是说了,基础知识掌握牢靠,那就是走个过场,没看到每年大学涌进那么多大学生嘛? 凭借着这股盲目自信,还真的在接下来几年高考尚未取消时,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考上大学深造,毕业后再回到厂里工作。 谁也没想到过,一个从乡下来的媳妇,竟然能够带给机械厂如此大的影响! 褚申宇也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给厂里带来了极大的发展和效益,不断缩小夏华与其他国家在机械上的差距,是人人都竖起拇指夸赞的大功臣。 这一世,朱芸和褚申宇携手幸福平淡地度过一生,有欢笑有吵闹更是有着执着的守护! 从营养舱里爬起来,芸姐有些恍惚,哆哆嗦嗦地洗了澡,披着衣服站在镜子前直愣愣地瞧着自己。 早就得知她归来的经纪人敲门后进来,手捏着剧本,没有着急质问她咋手拆了官配,反而脸色古怪问道:“芸姐,你,你这次真为爱献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