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格蕾丝克!”
斯莱德终于忍不住了。
在振声喊出对方的名字后,她直接一巴掌拍碎面前的木桌,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句:“你也真是演都不演一下了!”
今晚的斯莱德已经过于忍让,过于耐心,甚至超过她对待洁希尔的时候。
但在底线被触及的瞬间,她这些罕见的、堪称友好的态度,就已经烟消云散。
通过安吉那些零零碎碎的提问,再加上先前她交代的、与哈德弗有关的那些事情,足以让斯莱德拼凑出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这臭丫头,根本就是和哈德弗勾结在一起,想要自立门户!
在斯莱德眼里,安吉现在这点能耐,远远不足为惧。
但作为格洛斯克领主的她,在这一点上不可能做出任何退让——只要下属胆敢有任何异心,就得严罚!
至此,斯莱德已经无法完全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也觉得没必要再克制自己。
她以对方无法察觉的极快速度,刚要一掌拍向安吉,就听到那个一直低头看地的女孩,小声抽泣了一下。
黑色尖爪带着锐利的风,硬生生地停在距离女孩脸庞仅一厘米的地方。
感受到那阵杀气腾腾的风,安吉也没躲,只是低头坐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又感受到眼前人强烈的怒火,这才渐渐哭出了声。
此刻的安吉还是那套“醉鬼逻辑”,很情绪化,所以想法也异常单纯:
为什么这个一直和她耐心交流的人,突然就发火了?
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和这个人“和谐共处”一段时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想不明白,也很委屈,刚一抬头就看到斯莱德冰冷至极的目光,顿时没忍住,大声哭诉起来:
“你还说你对我好!你哪里对我好了!自从我来到这里,你就一直欺负我!”
斯莱德的脸色越来越沉,甚至起了杀心,在努力压制杀意的同时,听着安吉边哭边说:
“明明我只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明明我也想回家,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去的办法。
“这里和我原先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完全没有交集的世界……以前我每天都过得很平静,却也很开心。在那里的我,根本不用去吸收什么诅咒,也不用忍受身体变形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比我一不小心挨刀子的时候还疼!甚至疼上好几百倍!!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那些破地方里垂死挣扎,被教堂里的那个破洞称作‘罪人’,甚至还要让我赎罪。而当我好不容易回到城堡之后,竟然还要被你们这些‘大人物’扯来扯去,当作重要战略物资,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没有一点自由!!
“你说你对我好,可是在我原来的世界,我根本不缺这些物质条件!我完全可以靠自己努力赚钱,去租个舒服的房子,去吃点自己喜欢的吃的,买点喜欢的衣服——而这一切,都只需要我普普通通的上班,就可以得到了!根本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也根本不需要忍受什么非人之痛!
“你对我的这点好,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只是为了利用我,才稍微对我好点罢了!!”
此刻,安吉几乎把心里所有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
她压抑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是触底反弹,再也遏制不住那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强烈情绪。
而这些情绪,在这瞬间,都变成了同一种感觉——
委屈。
她从来都没做错什么,反倒是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喜欢她——不仅是斯莱德,就连老天也是,总是在那些异境里,搞一些“特别针对她”的东西。
就像是要故意置她于死地一般。
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其中缘由。
而随着她越发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愈发能感受到: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她有着极大的恶意。
在安吉情绪激动地说完这些后,她的身体根本止不住抽泣,甚至到了难以呼吸、全身强烈发麻的程度。
但那些笼罩着她的沉重而冰冷的杀意,不但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还在渐渐加重。
她渐渐喘不上气,突然间,感受到右脸处传来冰冷而粗糙的触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站在她身前的斯莱德已经凑到她面前,将额头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此刻的安吉是坐在椅子上的,而斯莱德又有着两米的惊人身高,所以后者几乎是俯下半个身体,才能与坐着的安吉“头对头”。
由于酒精和先前情绪激动的影响,安吉体温较平时更高。
可斯莱德的额头,却有些微凉。
自额头传来的强烈温度差,让她浑身上下都产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抗拒感——因为她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这是对方的体温,别人的体温。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全身僵硬,顾不上握着自己右半边脑袋的黑爪,目光呆滞地看向“眼前”的人。
极近距离下,斯莱德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诡异,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看似在笑,幽黑的眼瞳里却没有一丝光芒。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就凝重至极的杀意,也终于达到顶峰——
“我是不在意你的那些过往,可如果你只是这种没用的娇柔花朵,我会立刻·现在·在这里,杀了你。”
斯莱德的嗓音异常低沉。她那覆盖着冰冷鳞片的黑爪正紧紧贴在安吉的右脸上,几乎握住了后者的半个脑袋。
现在的斯莱德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瞬间捏爆这个女孩的头颅。
而在她已经真的动了杀心的情况下,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就在下一秒。
安吉怔怔地看着与她“面对面”的斯莱德,知道对方现在大概是气到已经失去理智了,也真的会杀了自己。
但她却没来由地想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之前,你摸我头的时候,爪子是有点温度的。”
斯莱德的表情微微一僵。
然而这种肉眼无法察觉到的微小变化,并没有被安吉发现。
此刻的安吉已经恢复平静。她很努力地用鼻子吸气,试图以此缓和胸口处的窒息感,却始终没法获得一丝新鲜空气。
不论是斯莱德本人,还是对方那些直指向她的浓郁杀意,都让安吉无法呼吸,仿佛整个人都被封在极为狭小的密闭容器中,又浸泡在名为“窒息感”的浓郁液体里,无法自救,动弹不得。
可就在那些窒息感越来越强,即将让她昏厥过去时,安吉却突然笑了起来,缓慢而艰难地说道:
“从一开始,你就想杀我。可是‘在那里的你’,却对我很好——虽然你还是会嫌弃我,会说我是不可爱的小丫头,但是你还是帮了我很多。所以……”
她顿了顿,视线也渐渐变暗,却仍在努力的笑着。
她不想被人看扁。
但即使她不想,眼角的泪水还是不适时的流了下来:
“……所以,我本来以为,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和平共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和你在某些地方很像。”
安吉最后的那句话,让斯莱德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锐利的爪尖只是轻轻擦过安吉的头顶,却在那瞬间划破了她脆弱的皮肤。
感受到自头皮处传来的轻微痛感,安吉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却也突然发现,那些包裹着她的无形杀意已经彻底消失。
她忍不住大口呼吸着,过了好一会,才觉得身体有所缓和,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斯莱德平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我帮了你很多?在你的灵魂空间里吗?”
“灵魂空间”这个熟悉的词汇,让安吉不禁愣了一下:
她以为,只有自己是这么称呼那片奇怪空间的。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随后就感受到斯莱德松开了放在她脸上的手。
可就在这时,安吉的余光竟然看到,斯莱德的另一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个厄里亚。
那只黑爪里满是漆黑粘稠的液体,并且还有更多不知从何而来的诅咒,正顺着那人焦黑干枯的手臂,自上而下,不断涌向其手中的那把剑,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要不是因为安吉对它的形状太过熟悉,此刻肯定意识不到,这个“被黑水吞没的细长物体”,就是自己最信赖的那把剑。
“说下去。”
斯莱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没有理会安吉错愕的目光,也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迹象。
安吉担忧地观察了会厄里亚的情况,确定它的形状没什么变化,这才默默低头,整理思绪,接着说道:
“我第一次进入灵魂空间,好像是因为过度使用能力,从而出现了灵魂裂缝,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到了那里。那次,你帮我解决了‘攻击我的奇怪东西’,又和我说近期不要再去异境了。
“第二次进入灵魂空间,是在教堂异境里。当我从教堂大厅掉进洞穴、不断下落时,我感觉好像有东西在顺着灵魂裂缝爬进来,慢慢地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就又来到了‘灵魂空间’。虽然那次出现了很多怪物,可你还是帮我解决了它们——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进入灵魂空间。”
在安吉讲述这些零碎记忆的期间里,斯莱德缓缓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最终在安吉说完这些事之后,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真麻烦。
那个在安吉灵魂空间里的她,其实是她在对方身上施加的“灵魂烙印”。
而“灵魂烙印”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作为施术者的斯莱德只能单方面地下达指令,却无法从“被她分出去的灵魂”那里,获得任何反馈。
也正因如此,“作为灵魂烙印的斯莱德”与“现实里的斯莱德”,才会采取不同的行动。
斯莱德活了很久。这段漫长的岁月中,她见过太多事情,见过太多人,所以也不愿去相信那些身外之物——尤其是这个来路不明、身上疑点太多、又不愿向她效忠的臭丫头。
但是。
斯莱德唯独没法不去相信自己——也就是那个在安吉灵魂空间里的、被她自己分出去的那一丝灵魂。
灵魂空间里的那个她不知为什么,竟然对这个小丫头如此包容,甚至不惜浪费能量,也要帮助安吉。
而正是这些不合常理的行为,让现实里的斯莱德对“严惩叛徒”一事产生了迟疑,从而慢慢恢复理智,也慢慢记起自己对安吉格外容忍的原因——
不论安吉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个女孩曾经为她做过的那些事情,都不会改变。
虽然安吉是背叛了她,但从一开始,这臭丫头就从未说过“愿意效忠”这类话。
最多只说过一句“愿意为您效劳”。
这段毫无信赖可言的君臣关系简直不堪一击,而即使知道这一点,斯莱德依然选择培养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
不仅是因为她缺人,时间又紧迫,还是因为斯莱德不得不承认,这倔强的小丫头有着极高的天赋,与此同时,脑子还很灵光。
只是,换做之前的斯莱德,绝对不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影响——不论安吉有着何等潜力,她都会在底线被触及的瞬间,直接动手。
可在与安吉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法狠下心来,去惩罚这个不愿效忠的下属。
安吉在庆功宴上那副贪吃鬼的模样、安吉为了宽慰她,说出“事情也许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她还会长出龙角呢”的那一刻、还有安吉为了拉宾,不惜在她面前抖机灵的那些场面,于她心里来回闪过。
这个不可爱的小丫头,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而她正好,就会对可爱的小丫头莫名心软。
烦闷中,斯莱德不禁咋舌,紧接着就看到安吉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听到斯莱德这声不耐烦的询问,安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就继续低头看地。
而安吉这种既乖巧、又有点小可怜的模样,让斯莱德更烦了。
她再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一步,就突然想到了什么,收回手里那些黑水,随后将那把剑直接丢到了地上,没好声好气地说道:
“你还真是捡了个不错的东西,还知道护主呢。明天下午过来找我——你会传达给她的吧?”
头也不回地甩下这些话后,斯莱德带着各种复杂烦闷的情绪,离开了这个一地狼藉的“酒席”。
可就在她走到门口时,却看到了一个有点意外的身影——洁希尔。
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光着脚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红着眼眶,满面都是泪痕,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斯莱德,想必是已经听到了斯莱德和安吉搞出来的那些动静。
然而,这个女孩却迟迟没有过来敲门,应该是心有顾虑,也可能是被吓到了。
随着强烈的无奈感涌上心头,斯莱德深深地叹了口气——洁希尔那双光着的脚已经冷得发红,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走廊上站了多长时间。
听力极强的斯莱德很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正常情况下,普通人的脚步声是不可能被她错过的,就算对方光着脚走出来也一样。
但这次的她似乎不仅是喝过头了,也气过了头,甚至连房间门口多了个人也没能察觉到。
确实是喝酒误事。
在洁希尔无言而委屈地注视下,斯莱德轻轻牵起她的手,柔声说道:
“先回去睡吧,明天我会和你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