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样离谱的天灾频率, 虽然在明朝尚未出现专门应对灾荒的专门机构或官员,但在宣德以后逐渐开始形成一套相对完整的赈济体系。
比如灾情的上报。明朝自洪武年间就确立了有灾立报的原则,只要发生天灾, 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立即上达天听。这一原则在后来得到了内容上的扩展, 根本却始终不曾改变。 但具体上报的流程,在宣德之前却依旧尚显混乱,主要依托的是地方官员。 而随着宣宗确立了巡抚制度,中央外派的巡抚官员逐渐参与进了包括应对灾荒的军政事务之中。 接着,巡抚制度在景泰朝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巡抚加宪衔成为了定制。 巡抚们作为外派地方的中央官员, 成为了明朝中央朝廷与地方联系的枢纽, 继而从程序上保证了明政府对灾情的及时了解,有助于接下来的勘灾救灾工作顺利合理展开。 这样的流程发展到了后面万历年间,最终完善成为了一种,百姓——地方官——抚按(巡抚、巡按)——朝廷, 这样类型的基本的、垂直型的报灾程序。】 “巡抚?”朱元璋听着这个词先是皱起了眉, 细想了一番这才舒展开来——他确实安排过巡抚这项差事,但那是专事专用,派标儿去陕西考察那里能不能当都城的, 并不能算是个官。 这后世儿孙倒是把它确立成了一种制度……嗯, 作为中央官员, 却也负责处理地方事务。后世人怎么说的, 枢纽?确实有点意思…… — 朱瞻基回想着那句制度的确立:我后来怎么干的?既然是制度,那就意味着不像皇爷爷那样,只是单纯的暂时差役? 也就是派遣官员常驻? 【而参与进了地方赈灾的各级御史们也充分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比如根据受灾程度的不同, 给极贫者赈粮, 次贫者赈钱, 稍贫者赈贷;减免对受灾地区的税收徭役;施舍医药、赎还妻子、掩埋裸露的遗骸,每年到了祭祀的时候还不忘去给这些往往没有后人的坟墓祭扫等等等等。 这些御史所采取的多样化的赈济方式为解决灾情提供了重要的帮助,他们身上监察职能的存在,也使得赈灾措施得以充分落实下去。 再加上他们与中央密切的联系,使得地方灾情的具体情况很容易被中央得知,其事后的安排也得以更加完善。 但是这样的制度也有一个缺点所在:御史不管为赈灾做出什么行动,首先必须需要得到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的同意或者授权。 而古代落后的交通条件,使得信息的传递成为了一大痛点,在申请授权的流程中,无疑会有不少百姓继续饱受痛苦。 于是,能不能承担起没有事先申请就赈济灾难的责任,就成为了对一个御史官员品性和魄力的极大考验。 而王竑就是那种不算很多的,能够当机立断,不管事后会不会被皇帝责罚,也甘愿立即采取赈灾措施的官员。】 “王卿当年于左顺门之前,果敢刚毅,能率众锤击马顺等人,其心性魄力自是一等流的水平。”
朱祁钰的面容和煦下来,笑意盈盈地和在座重臣们议论起来。 左顺门那样的大事,估计哪怕等到他们都老了,记忆力衰退的时候都能记忆犹新。大臣们自然对王竑这个名字很有印象。只不过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到底显得僭越冒犯,在朱祁钰提起之前没什么人发言。 可既然顶头上司都夸起这件事来,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王文就跟着表达了对这位年轻官员的欣赏,顺带不忘再夸夸一下自己的好老板: “王公度忠心体国,正色敢言。也正是因为陛下虚怀若谷,能察纳雅言,才敢尽力施展而不怕苛责啊!”
【王竑当时任右佥都御史,实际上官职不算很高,不过是正四品。但他的实权却很大,一看就知道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他从景泰元年就开始总督漕运,是明朝第一位以文官身份总督漕运的人物;景泰二年,兼任淮安、扬州、庐州三府并徐、和二州巡抚;景泰三年,巡抚的地区增加了直隶凤阳府和滁州,甚至还被任命兼管两淮盐课。 从以上那些地名我们可以看出来,他所管辖的地区,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从景泰三年一直到景泰五年,反复被各路天灾折磨的徐淮一带。】 漕运、盐科,两大肥缺齐刷刷地被景泰皇帝塞到了王竑手中,管辖的区域素以富庶闻名,甚至后来还把凤阳这样的皇帝祖籍的地方都交给了他…… 宣德臣子一时之间都不由失语,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挪向了上首没发现被注视着的朱瞻基。 虽然陛下也很好啦,但是,陛下都不至于像这样明晃晃地偏爱与看重的吧。 小朱老板真的大气,说看重那是真的看重,信任实打实的不掺水啊! 得亏看人眼神还算是好使,要不然换个贪官上去,别说赈济安民,不把这一片区域祸害干净就算不错了。 朱瞻基:……这儿子虽然比堡宗好上不少,但是好像多少也沾点怪怪的意思在…… 就,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统继位的。 【其实徐淮一带在景泰三年天灾初步爆发之时,并没被中央朝廷太过重视,主要是地方政府在运用常规手段赈灾。 但我们也没办法太过苛责,毕竟我们之前讲过,宣德以来每年的天灾太多了,景泰三年的天灾也是各地开花,明朝廷说不定都快被摧折得麻木了。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景泰三年,中央朝廷对徐淮灾区依旧果断大规模免除了赋税徭役,罢一切不急之务,允许开仓赈济,其实说不上一句失职。 甚至,估计是景泰还没被连年的天灾磨平心态,他还陆续派遣了户部郎中汪浒到山东,主事何统到淮安,方便灾区赈济需要。 在景泰三年九月,他甚至还把他最忠实的铁杆,“素有干济之才”的太子太保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派往灾区,允许他便宜行事。 总的而言,如果不是老天太不给面子,谁在这种情况之下,都不会想到这场天灾能从景泰三年一直延续到景泰五年。】 景泰朝大臣的神色终于随着天幕的讲述暗沉严肃起来了——他们原本都被早几年的天灾捶打到平和了,所以尽管知道了连年天灾,也没觉得事情会严重到哪里去。 毕竟就像后世人替他们可怜的一句:朝廷对赈灾的章程自有安排,一套流程走下去,基本上大部分的灾荒也就安定下去了。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连被天幕特意点出来,说是景泰最忠实的簇拥的王文都没生出什么欣喜来,紧蹙着眉看着灾区一片的生灵涂炭。 ——民生多艰啊。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离谱,随着灾情因为上天不给面子而持续恶化,常规的赈济已经没办法控制住灾区的情况了。 在这种形势面前,王竑体现出了他为何会被景泰看重的才干本质。 在预备仓的粮食发放完毕之后,他不等朝廷的回复,就直接利用自己总督漕运的身份,下令开徐州广运仓官粮赈济。一边自己弹劾自己专权,一边又提出了很多创新的赈灾之举。 比如允许犯了死罪以下的人输纳粮食到灾区以赎罪,通过纳粟给予旌奖冠带、纳粟入国子监读书等措施鼓励富户帮助官府赈济。 甚至他还要求沿淮上下的商船,根据船只大小出米助赈,减免官员俸粮、生员的廪米、驿站过往使客的供给等。 当时刚好出差到徐淮一带,就被景泰下令留在当地,运用中央派发的三万两白银帮助赈灾的南京户部尚书沈翼,在发放完五千两之后觉得灾情已然有所恢复,国家财政艰难,请求将剩下的两万五千两收回国库,以做他用。 朱祁钰本来都同意了这样虽然有点抠门,但说不上太错的措施。结果王竑知道之后,直接一本奏疏就弹劾沈翼赈灾不够用心,愣是把景泰说得回心转意,将那两万五千两留在了徐淮。 尽管总体的行事风格相当的激进,创新的措施后来也被人有所批评,但在这样接近于没有其他办法的条件之下,王竑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为百姓着想的善举。 他光是景泰四年一年,就救活了一百八十五万多人,劝富民出米二十五万余石,银三千多两,铜钱、绵布半之,赈给饥民五十五万七千家。 他拨给耕牛和种子七万四千余,使五千五百家百姓得以复业,安抚了从别的地方流入的饥民一万六千余家。 他给病者药,备死者棺,帮饥民把他们所出卖的子女全部赎回,对前来就食最后却想返回原籍的人依旧帮忙提供路费。 而面对这样的臣子,景泰对他的偏爱也自然是不假思索,完全没有怪罪他的擅自行动,称他是“贤哉都御史,活我百姓”,最后官升左副都御史。】 “非常时候,必须用非常之法。”
朱瞻基叹了一口气。 王竑的做法激进吗?那可太激进了! 为了赈济百姓,他可是真的堪称连底子都不要了,锱铢必较变着法地试图从大户富商身上刮下粮食和银子来。 这些措施有弊病吗?有不良影响吗?——犯了罪结果出点粮食就能解决,想进国子监只要出点粮食就行。这些措施你放在平常时候看,简直就是犯了大病。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灾区灾情糜烂,生民疾苦之际,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天是平等的,没有感情的。能拯救黎庶的,从来只有人类本身。 — 朱祁钰仰头望着天幕上意气风发着的青年臣子,看着接到奏章之后脸上露出欢喜神色的自己,柔和的白光映着他的眼眸。 这是他器重的,选中的贤臣。 那么…… 一种难言的苦涩堵塞在喉口,他几近艰难地思索起那个之前尚未意识到的问题。 如果朱祁镇复辟了,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呢? 或者说,他所有近臣的下场,都会是什么样呢? 【结果这样肉眼可见能力可嘉前途无量的官员,在堡宗复辟之后被迅速打压下去,由于当年杀了马顺的事情被堡宗记恨,最后甚至去职还乡。 明史甚至还要为堡宗粉饰,说堡宗在看到他写的奏章之后被感动,派人把他从官职上撸下来送回家乡,要求地方善待他。 ——剥夺了他的官职,最后说一句“善待”?这难道不是实打实的厌弃吗? 如果不是后来的李贤到底还是有能力在,在天顺五年孛来入侵的时候,向堡宗推荐起复王竑,可能这辈子王竑注定就会默默无闻下去吧。 他在天顺年间,最后因为功绩回到了曾经总督漕运,巡抚淮安和扬州的位置之上。淮人为之欣喜若狂,欢呼迎拜,数百里不绝。 可是望向这熟悉的景象,他会不会有物是人非之感呢?】 年已半百的臣子终于在多年阔别之后,重返了他仕途光明的起点。蒙受过他恩惠的百姓欢呼雀跃着朝他宣泄着自己美好的,纯粹的,令人动容的情感。 他该欣慰的,当个好官最后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怎么能不欣慰呢? 他把自己的身影与名声铭刻进了一方土地,得到了一片山河最真挚的感念。 但是啊, 【张廷玉修《明史》时评价说,“天顺、成化间,六部最称得人。”
,可是他后面所举的例子一个个的都是谁啊?
王翺、李秉、年富、王竑、林聪、叶盛…… 这些哪里是堡宗选出来的臣子啊……这些人大多都是在景泰年间绽放出光彩,被朱祁钰信重看重的臣子啊。 结果到头来,反倒要被说上一句天顺“六部最称得人”了。 有点荒谬。】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