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对面的街道。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地铁口， 时不时有人坐着电梯上来，向左走，向右走，步履缓慢，不急不躁。街上人很少，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已经是深秋的巴塞罗那，寒意初显端倪。 她穿了一件雾霾蓝的套头卫衣，卫衣有点长，一直到大腿跟部，下身穿了一个紧身黑色牛仔裤，薄薄的打底袜，及膝长靴，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腿型，细长直。 火锅店大门敞开，风吹动着桌上的菜单边角，发出“噗噗噗”的响声，她把包放在腿上，抵挡秋风带来的微凉。确切地说应该不是微凉，因为她甚至有点瑟瑟发抖。她拿出包里的化妆镜，理了理自己耳际的碎发，蘸了点杯子里的水把外翘的发尾捋直，对着镜子抿嘴微笑。手机显示时间是一点四十， 他们约了一点半。 她看着自己袖口冒出来的线头，伸手，稍一用力，扯了下来。 抬头，看到他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站在门口，看着中文牌匾。王可起身，整理衣服下摆，笑意盈盈地出去接他。“哈喽。”
“嗨，抱歉，你等了很久吗？”
他说话时候微微喘着粗气，看起来像是赶了很长的路。“没有，几分钟而已。”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有，是我早来了。”
她其实她早来了半个小时。王可带着他在门口测体温，进去后自如地坐下。这里除了他几乎全是中国人，并且很多都是一家人，到处都是孩子在跑，有点吵，他们说话得互相吼叫。“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就可以点餐。你可以把口罩摘掉，然后把衣服放在这个篮子里，不然会有味道，然后这个是围裙。”
她忽然觉得吃火锅是一件特别明智的决定，可以通过给他介绍这些东西来避免尴尬。“你之前吃过没有？”
“额，我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吃过。”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正努力系着围裙，头微微低着，眉头紧锁。“需要帮忙吗？”
王可问。“谢谢。”
王可放下筷子走到他身后，熟练地帮他系好带子，随即她便觉得这个行为十分不妥，他们好像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但她看着眼前人绯红的外耳廓，又轻松了下来。“这家牌子在中国很有名，是连锁店，所以很正宗。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只要没有鸭舌就行。”
他说到鸭舌的时候面色有点难看。“你吃过吗?”“是的，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其实我也不喜欢鸭舌猪舌，感觉像在和猪鸭接吻。”
雨果听到她的话后笑了。他拿起旁边的筷子，努力让自己的手指适应它们。“我帮你要个叉子。”
“不用，我可以用这个。”
他很执著地坚持，虽然动作十分笨拙，但让人不好意思嘲笑他什么，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认真了。他一会儿夹起粉条，一会儿毛肚，仔细端详后放嘴里慢慢咀嚼，像在思索什么，一会儿又点点头，视线继续投向汤汁四溅的锅里，同时拿着筷子的手蠢蠢欲动，准备随时行动。他的手放在筷子的最底部，和每一个刚开始学用筷子的孩子一样，需要很多次才可以夹起来一样东西，这种笨拙感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遥远，和每一个会被困难绊住脚的年轻人一样。“怎么样？”
她问。“我喜欢这个。”
他边说边夹起一块年糕，把它放进旁边的蘸碟里滚了一圈，白色的年糕瞬间蘸满浓密的红糖酱，他夹起年糕放进嘴里，还有红色的丝粘连不断。“这叫红糖糍粑，大米做的，四川特产，你之前听说过成都吗？”
“没有，我听过北京和上海，广州。”
“成都在中国西部，是熊猫的故乡，也是火锅的发源地。”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成都的照片，很漂亮的一座城市，我特别喜欢那种现代化建筑又结合了点传统风格的感觉。”
她笑了笑，眼神落在碟子里的红糖上。他竟然会上网搜成都，这是她想不到的。雨果盯着眼前沸腾的汤。王可抬头看他。其实他们吃过不止一次饭，以前上完课偶尔会在食堂遇到，会坐在一起吃饭。当然还有米勒、安托尼或者其他同学，他们谁都不会让话题掉到地上，大多数时间她都扮演倾听者的角色。这次不一样，这不是在学校食堂，这是一家需要坐地铁才能到达的中餐厅，谈论的话题也和作业没关系，甚至桌子上也没有坐着米勒和安托尼，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只属于他们两个的饭局，他们面对面，分享生活和兴趣爱好。十分微妙的场合。她们从火锅店出来后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外面雨停了，王可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紧了紧衣服。“谢谢你带我吃火锅，我很喜欢。”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说。“不客气，我应该谢你，因为钱是你出的。”
“哈哈，这是我迟到的补偿。”
“你喜欢看电影吗？”
王可问。“当然，我想起之前在巴塞看过一次电影，那里有一个特别好的电影院。”
雨果看着她说。“在哪里。”
“我来查一下。”
他拿出手机。“疫情应该关了吧。”
王可说。“上帝，我忘了疫情这件事。但那个电影院太好了，音响设备非常好，并且还有英文电影。”
“真遗憾，我们现在无法拥有任何娱乐活动了。”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说。雨果没说话。“你家好像就在这附近吧？”
王可说。“我家离的还是有点远，和这里差不多隔了两个街道。”
“我吃太多了，你想走走吗。”
“这里车太多了，可以去我家附近走，那边都是那种很宽步行的街道，没有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
王可开始跟着雨果往前走，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雨果放慢了说话速度，她可以很清楚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喜欢听你说英语，像在练习雅思听力。”
“哈哈哈，但其实我也没有说的特别好。”
他有点谦虚。“你考过雅思什么的吗？”
“没有，但是剑桥有个评估是C1。”
差不多雅思7。她想。巴塞罗那的人行横道在马路里，即使是直行，也得先转弯过人行横道，她几次三番转弯后都直接往前走，每次都被雨果拉回来，即使他尽量放慢速度，她还是需要加快速度才能赶上她，她从来没有和他并排走在路上过。他很高，她和他说话需要抬头，他也需要低头。“你还会回加纳利吗？离考试还有段时间。”
“额，我不确定，我这周开始工作了。”
他在巴塞当研究助理，是教授推荐去的。特蕾莎曾经和她说过，他本科时期就已经在非常有影响力的期刊上发表了论文，读研究生也是拿着西班牙政府的奖学金，和她们这种拿着微薄的学校奖学金的人不一样。“你本科也是经济？”
“我读的是经济和法律双学位，在UC3M。”
她听说过那个学校，计量经济学专业非常厉害，她之前申请了那个学校的研究生，但是被拒了。她好奇什么样的水平才可以进这个学校读本科。西班牙的高考和中国不一样，他们叫EBAU，有平时成绩和加分成绩，然后这两个加起来就是总分数，每个学校不同专业分数要求也不一样。统考有几门是通用课程，统考中高中平均成绩占60%，统考占40%。统考总分是10分，另外的加分考试是4分，所有全部加起来是14分。雨果说他考了13.66分，这个分数几乎可以选择99%的西班牙专业。相当于考清华北大的分数。“UC3M的经济比这个学校好，你怎么不继续在那里读硕士呢？”
“我感觉想换个环境，读点不一样的。”
想换环境？她看着他的侧脸，猜测肯定有什么其他原因。不过也不排除有的人就是喜欢尝试探索一些新奇的事物，不喜欢一成不变。好像很多人都这样，在学校里待十几年，对外面的世界一片好奇，总觉得自己有非凡的潜力，或许出去工作就可以实现财富自由，最后却发现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他说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但是他们走了半个小时。雨果说的没错，那个地方果然很适合散步，没有车辆，街上行人很少。巴塞的很多建筑都非常有年代感，欧洲很多城市都这样，巴黎，罗马，布拉格，斯德哥尔摩，这些老街道里随便一个建筑可能就有几百年的历史。还有很多老教堂，她喜欢站在几百年前的人站过的地方，对着同样的耶稣，触摸同样的墙壁，好像自己不存在于这个时代。他们穿梭在交织缠绵的巷子里，因为戴了口罩，雨果的眼镜总是容易起雾，他需要时不时摘下来在空气中挥舞几下。巷子里十分静谧，偶尔有中学生骑着滑板车飞速穿过。天空被狭窄的巷子和高大的建筑切割成长条状，光线昏暗，她看着长方形的蓝色天空，云也在悠闲的漫步，和他们一样。很久的沉默，两个人之间只剩下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偶尔对视的微笑。巴塞总是阳光灿烂，但巷子里却一片阴凉。她们在幽暗的巷子里走了很久，转了很多弯，千篇一律的古老建筑让她产生幻觉，仿佛这里并不是21世纪，而是中世纪，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不是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熟悉，而是几百年以前她就走过这条街，也是和这样的一个人——宽阔的肩，高大的身形，俊俏的脸，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衣着和发型，或许他当时还手拿刀戟，而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她们素不相识，去往不同方向，只是在这一段路同行。她沉浸在对过去岁月的幻想里，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到转了一个弯后，巷子里突然有了光芒，豁然开朗，她眯着眼看着路口的光亮，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精致的餐馆和无处不在的咖啡香，不同肤色的人坐在椅子上手拿刀叉谈笑风生，他们穿过欢声笑语的人群往前走。“我喜欢这里。”
她说。“是吗？很适合走路，对吧。”
他侧头微笑着看她。“你经常和朋友在这里散步？”
她也抬头看他，笑着说。他想了想：“有时候，没有经常。”
广场上很多鸽子，有人给他们喂食，那些鸽子胆子很大，会停在他们脚边，雨果抬脚一挥，鸽子飞了起来，她转头，视野跟着鸽子飞走的方向看。“你会经常去沙滩吗？中国人喜欢去那边拍照。”
雨果问。“去过几次。你呢？哦，我忘了你来自岛上。”
“哈哈，对，加纳利有非常美丽的海滩，很多欧洲人会去那里度假。”
“那你们那里应该受疫情影响挺大的。”
“对，经济损失很严重。”
“真抱歉听到这个。不过全球经济都被疫情严重影响了。”
“我们是不是快到你家了？”
“对。”
他回答，他边脱外套边继续说：“你想上去坐坐吗？喝杯咖啡或者歇一会儿。”
王可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路。地面被磨得十分光滑，但仍然排列整齐，她可以透过鞋子感受到脚下的触感，甚至不看脚下的路，她也可以凭着触感走直线，有时候跟着直觉走比跟着眼睛容易多了。“我有点想上厕所。喝太多水了，这附近有厕所吗？”
她看着四周说。“这附近应该没有，我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