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量经济的教授是学院院长,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可以说研究计量经济学的人都听说过他,就像全球的金融人士都知道巴菲特。他已经很老了,但还在坚持教学和做学术研究。虽然他既权威又有声望,这也并不影响王可觉得他课教的不好,他讲的东西大多数时候她根本听不明白。不仅他的英语令人晦涩难懂,他讲课的方式也非常怪异,上课先空出一半时间让大家讨论论文,然后才会讲课件,讲课件也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总是会发散性地讲一些行业最前沿的东西,然后再布置一堆论文,下节课继续讨论。从这门课转成线上开始,王可就没有认真地听过,她曾经尝试集中注意力,但总是不由自主走神。这门课和她的关系就像学日语,每个平假名和片假名都可以读出来,但就是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计量经济课件上的每句话它都认识,但是永远都无法理解它想表达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全世界最晦涩难懂的学科。刚刚老师又布置了课堂小组讨论,他们开始被随机分组。Zoom有一个功能,就是教授把每个人分组后屏幕上会出现你所属的小组数字。这个过程就像开盲盒,打开之前你不知道谁会和你一个组,她们会给你怎样的惊喜。上一次她和安托尼一组。安托尼乍一看特别稳重成熟,这和他的外形有很大关系。他高中毕业后工作了很久才去读大学,据他所说,是因为当时没有足够的钱,虽然意大利政府在教育体系中设立了各式各样的经济援助,但可能,有一些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总之他读硕士的时候已经35岁了,并且在此之后他还要读三年的博士,幸运的话可以在40岁之前毕业。当然他这个年纪在班里并不算大,因为还有40多岁拖家带口的同学。或许因为年纪原因,或许因为知识积累原因,安托尼对课程知识的理解总是比较慢,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比较差。虽然他对知识可能一窍不通,但这并不耽误他追求学术的热情,他非常热衷于和大家讨论,就算你不情愿,他也要强行和你讨论。他还很喜欢抬杠,即使同组的其他成员已经明显流露疲惫,但他仍视而不见。王可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深呼一口气,把鼠标移过去,手起刀落地点了一下。一个白色圆圈在屏幕上连续转动了十几秒后,雨果那张死神般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屏幕前,瞬间,她的大脑像当机一样变得空白。雨果总是会给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或许是因为关于他的大多数记忆都和小组作业有关。只要一想起他,他居高临下地在她身后看着她做作业的情形就会跃进脑海里。他经常不留任何情面地指出她的错误,导致她握着鼠标的手心总是在冒冷汗,生怕哪一步又出问题被他一通数落,这使得本来就晦涩难懂的题目更加不知所云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像米勒和安托尼一样做做样子然后搭便车,但偏偏她还一身反骨喜欢装大爷,愣要硬着头皮干。上了20多年学,她没怕过任何一个老师,但雨果让他尝到什么是来自教导主任的威力。她缓过神来后手忙脚乱地打开校园网找题目,甚至来不及看课件名称,只是机械的对它们进行轮番点击。其他组员已经开始讨论题目并且运行数据了,她还没看到题目长啥样,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了题目,同时屏幕上出现倒计时。“第4组,说一下你们的看法。”
教授觉得这帮孩子太费劲了,有的同学底子很好,但还有一些仿佛都不知道计量经济这个单词怎么读似的。而且有些人从来不开摄像头,他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在电脑前面,他专门设置了随堂测验和小组讨论,但是回答问题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有一些人不管在哪个组都从来不回答问题。但他总有办法的。他对着窗口下方的名字,默读几次后发声:“王可,你怎么看?”
一片死寂,没人说话。“王可?你在吗?”
教授的眼睛从眼镜上方抬起,对着电脑屏幕不停地转,浑浊的眼珠子像孩童般灵活。“我在。”
她在屏幕里看到雨果玩味地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像被脱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下被鞭尸,她索性把摄像头关了。“你怎么看?”
教授又问。“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她从旁边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苹果。“没事,你就说你知道的。”
她此刻感觉像被人用锤子在胸口抡了几下,呼吸艰难,心跳剧烈。她犹豫要不要下线,然后告诉教授网络不好,掉线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尽管内心早已兵荒马乱,但她语气仍然十分镇定,像入行20年的演员。“没事,说错也没关系。”
教授的不屈不挠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暗暗诅咒教授家断网。“我真的不知道。”
她声音越来越低,镜子里的脸已经从苹果演变成峨眉山的猴屁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次另一个女生直接求助了同组的其他成员,她知道应该求助他,但就算他是计量经济天才,她此刻也不想向他开口。就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之际,雨果主动打开麦,回答了问题。他开口第一句还调侃教授:“或许下次你可以花时间找一些新题目,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小组作业讨论过。”
她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都怪她平日里人菜还瘾大,经常自信满满地质疑他的答案,一副我自己也可以完成小组作业的架势,最终都会被他换着花样儿啪啪打脸。雨果以为王可会求助他的。王可进组后甚至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也没有参与小组讨论,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她全程面无表情盯着电脑,如果不是眼球在四处转动,他甚至怀疑显示框里是个假人。老师叫她名字的时候他竟然有点窃喜,他已经想到镜头对面的她会很慌乱,语无伦次胡说八道,然后不得不求助他。工具变量对他来说简直太简单了,他会流利地答出来,然后再批评她不认真,他当时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战斗了,谁知道她竟然直接关了摄像头,然后他听到耳机里传出来的冷静而没有任何温度的,像法官宣布结果一样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太滑稽了。王可关了电脑躺在床上,她把枕头蒙在头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她觉得头顶的灯非常刺眼,于是随手把灯也关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课程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上完一节计量课就已经丢了半条命。她恨工具变量。她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五分钟后,手机开始响,她不情愿地甩开枕头,把被子移开,从头顶的柜子上摸下手机,戴上眼镜,打开灯,把乱七八糟的头发从眼前拨开,看到屏幕上出现的whatsapp消息。“我明天到巴塞。”
王可像被手机烫到一样直接把它扔在床脚。生活的拳头从来都是轮番上场的,只多不少,她没想到经历完教授又要开始经历教导主任。……他们之前曾经约好见面,当时还有过十分轻松的谈话,但没几天那场见面就取消了。当时她问雨果关于工具变量的问题,他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知道,你最好自己多看看课件!”
他这么对她说。她当时气到对着空气翻了一连串白眼,心里暗暗想如果白眼可以瞬间转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批量送到他面前。她甚至想马上退出计量经济学小组,不过意气用事的泡沫没几分钟就破灭了。她知道即使他是组长,也没义务一直为她答疑解惑,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其实并不熟。她过了一会儿后问他ins,说想加他好友。“非常遗憾,我没有ins,很少玩社交软件。”
雨果再次果断地拒绝了她。“或许你吃过中国火锅吗?”
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执着。对方很长时间没回,直到晚上她吃饭的时候,手机响了。“没有。但听起来不错。”
她猜测他话里的意思,不知道是敷衍还是另有所指。不过这样的猜测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他就说: “你想请我吃?”
她当时嘴里正快速咀嚼着面条,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她拿起手机反复观看信息内容,确认没有翻译错误后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空气,一会儿她放下手机,捧起碗开始一根一根地把面条往嘴里放,细细咀嚼,缓缓吞咽。直到面条全部吃完,连汤也喝完后,她在键盘上输入:“当然,我请你吃。那要叫上米勒和安托尼吗?”
她看着输入框里的这条信息陷入沉思,过了会儿又按下删除键,只留下“当然”,这才按了发送。“那很好,我可能下周一到巴塞。”
他回复很快。“你不在巴塞?”
“对,我前段时间就回来了,反正最近都是网课。”
“哦,我记得你来自加那利。”
“是的,没想到你还记得。”
她在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他觉得她的记忆力不足以记得他几个月前的自我介绍呢?还是觉得她不可能在意他来自哪里?“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加纳利,因为一个我很喜欢的中国作家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还写了一本书,记录她在那边的生活。”
“没想到啊。”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你会更愿意生活在加纳利吗。”
“我很喜欢加纳利,我在那里一直待到18岁,那里气候好,但是文化活动很少,像演唱会这些几乎没有,所以我还是更愿意生活在大城市。”
“你喜欢演唱会?”
“对,非常喜欢,但没什么具体形式,更喜欢那种给你一个宣传单,上面只有地址和时间,你对歌手可能一无所知,然后我就喜欢那种。”
“风险很大啊,万一去了后发现很难听怎么办?”
“那也要听完,只不过以后不会再听了。你呢?喜欢音乐会吗?”
“我比较喜欢去live house。近几年我关注中国的比较多,有一些独立音乐人,但在中国做乐队挺难,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名气的话,你基本不能靠这个吃饭。”
她说。“所以很多独立乐队都有其他正式的工作,然后利用空余时间做音乐,但是他们热爱,所以做出来的音乐是有生命的,可以产生共鸣。”
“是的。那等我下周一到了,我们可以安排一些活动。”
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太多了,或者会让人觉得聒噪。“好的,下周见。”
她说。第五天,雨果又给她发消息,他暂时没办法来巴塞。她听到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拿下插在耳朵上的耳机,她为了这次见面夜以继日地练习英语口语,连工作的时候耳朵里都插着耳机。他总是不经意表现出对她口语的鄙夷,虽然他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正当她卯足了劲儿准备一脚油门上坡,从他头顶飞过去时,坡和人一起消失了。手机原本熄灭的屏幕再次亮起,跳出的消息栏显示:“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周末出去。”
她没有打开whatsapp,而是又把手机扔到床边,仿佛这是个即将爆炸的手榴弹,但是没多久她又把手机拿了过来,从床上找出耳机开始听英语。她蹲坐在床上,头抵着墙壁闭上眼睛,头顶的灯光像水一样满的溢出来,穿过她的眼皮直射到眼球上,需要用力闭眼才可以勉强感受到黑暗,她胳膊搭在膝盖上,双腿快速抖动。她想起上网课的时候雨果总是戴一个很大的耳机,眼睛似睁非睁,没有面部表情,也没有动作,只是懒洋洋地摊在一个黑色的旋转椅子上,椅子很大。他时常散发着一种与身处寒冰的气质,让人感觉身上冒着寒气。他有时候不扎头发不刮胡子,穿一个宽松的纯白T,静止在屏幕里,跟定格的耶稣似的。“你来巴塞了吗?”
十分钟后,她打开whatsapp回他。“对。”
“你怎么来呢,坐船吗?”
“当然是坐飞机了,坐船我得坐三天。”
他的回答让她觉得自己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我们周六还是周天出去呢?”
“现在还有宵禁吗?”
“应该是吧。”
“我查了下,周日没有,我们可以周日出去,或者周六早点出来,你觉得呢?”
“那就周日。”
她说。她放下手机后开始认真地听英语,那是一部电影对话,叫《爱在日落黄昏时》,这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她已经听了八百遍了。男女主时隔九年后再次相遇,他们仍然十分默契,充满共同话题。猜想男女主应该是白羊座和狮子座,或者其他风象或火象星座,这要是换成摩羯和处女,故事一开始就终结了,他们不会在火车上搭话,女主更不会跟着他下车去翻云覆雨。电影总是美好的,男女主角离别后不管相隔多久或者相距多远都可以重逢甚至在一起,而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别说两个半球,就是同一座城市,可能一次相遇过后就是永别。相聚的时候总以为来日方长,可离别已经像病毒一样悄无声息地侵入,或许只是寻常的一顿饭,饭毕你们挥手告别,一切都和以往一样,你微笑着关上门,命运也为这段关系关上窗,而你在当时毫无察觉,很久以后才发现,原来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祈祷他周六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保持最佳精神状态,这样或许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他当然没有。安托尼和米勒叫他去喝酒,他去了Schilling。安托尼喝酒总是很快,他们才喝了半瓶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喝第二瓶了。他药瘾很大,十分钟就要去抽根烟,在药和酒的双重作用下,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们为什么不叫中国女生出来呢。”
“哦安托尼,我不觉得中国女孩会晚上出来和我们喝酒。”
米勒放下酒瓶,看着安托尼。“你知道我之前在中国上海工作了半年,中国女孩其实根本不保守,并且很主动。”
安托尼仍然不罢休。“有多主动呢。”
雨果用指腹摩擦着高脚杯细细的根部,不经意地问。安托尼又喝了一大口,喉结随着他的吞咽上下晃动,他的脸有点潮红。“比如会主动邀请你去她家吃晚饭。”
“认真的吗?”
米勒问。“对,我半年和20多个不同的女人吃了晚饭。”
“20个?”
米勒张大嘴巴,感觉不可思议。雨果差点把酒喷出来。安托尼经常这样说一些令人大跌眼镜的话,上次他也说特蕾莎对他调情,可是特蕾莎都没有和他主动说过话。“你看我们班的中国女生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话。”
米勒继续说。“王可啊。她不是和我们一个组。”
安托尼说。“但是除了做作业之外,她从来没有和我们出来过。”
“你可以邀请一下,为什么不试试呢。”
米勒耸耸肩,“哦,你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她不是我的菜。”
安托尼继续说,“我觉得她很可爱,雨果你觉得呢?”
雨果在发呆。第一次王可转过头来和她说话,他有点惊讶,很少有中国同学主动向他搭讪。王可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欧洲人的不一样,和其他中国人的也不一样,清澈但深不见底,他很难猜到她在想什么。安托尼在叫他。“啊?什么?”
他回过神来问。“你今天怎么了,一直走神。”
“有点累,可能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而且又坐了三小时飞机。”
“哦,不好意思,我刚刚说,你觉得王可怎么样?”
“额,很难说,没什么感觉。”
“我知道她不是你的菜,你喜欢胸大屁股翘的。”
米勒用胳膊碰了一下雨果,朝他挤眉弄眼。他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可以约一下她,看看能不能约出来。”
安托尼还在坚持。他撇撇嘴没说话,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子。6.36度,这个牌子的酒他一般喝三瓶,无伤大雅,刚好可以感到愉悦,又不会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