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校的校园建在一座山上,从市中心开过来行人越来越少,旁边的公交车像一阵风飞驰而过。王可猛踩油门上坡,绕过一个旋转路口后两侧一望无垠的草地尽收眼底。草地上拔地而起四根高大的石柱,螺旋延伸至天际,远处看像是复活节岛上的摩艾石像,又像冬日荒原里堆砌的玉米秸秆。她对这所学校知之甚少,全部的了解来源于半小时的百度搜索。比如她年纪轻轻已经是欧洲最优秀的大学之一;比如因为疫情导致学校经济状况变差,经常会有博士生示威游行反抗被取消的补贴和福利;再比如学校有一个奇怪的标志性建筑,也就是这四根光秃秃的柱子,看起来大街上随便找个泥瓦匠都可以搞定,但它的设计思想其实来源于巴伦西亚的一个艺术家,有着深刻含义。驶离石柱不久后出现一个小树林,树林里有羊群在悠闲地踱步,还有几只牧羊犬在旁边巡视,这是学校最独特的风景之一。和羊群关系最密切的是畜牧学的学生们,畜牧学是这个学校最优秀的学科,她的研究项目是计量经济,也是这个学校最著名的学科之一。十分钟后,她的车驶入图书馆门口的停车场,这里离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她从副驾驶拿了书包背上,锁上车门,然后又从工装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谷歌地图,提了提背包肩带,准备继续走1.5公里路程。图书馆在山丘顶部,大门口有一座桥,站在桥上可以看到一侧的山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巨大的松树,看起来至少有几百年历史。松树四周围绕着成片金黄的白蜡树,白蜡树下面簇拥着五彩斑斓的灌木,绿色的草地上点缀着各色叶子,像五彩颜料洒在绿布上。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走近后可以看到树林中间有一条林荫小路,路两侧站了两排笔直的白杨,像守卫的士兵。风起,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四周落叶缤纷,几秒后迅速归于平静。她穿着一双老旧的切尔西靴,鞋底和落叶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有人在窃窃私语。树林深处有一些圆形的石凳石椅,石凳上有情侣正在宣泄无处安放的爱意。从小山谷走上来首先迎接她的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不管是哪个季节,巴塞罗那都从来都不缺阳光。阳光洒满草坪,草坪上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或躺着看书,或聚集在一起喝酒聊天。她穿过人群,跨过桥,路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总算看到了经济学院的教学楼,她跟着指示牌,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
你是新同学吗? “说话的人是一个女性,戴着头巾。王可晚了一周才来,大家都不认识她。“对。”
“你是东南亚人吗?”
王可放下肩上挂着的包,笑着问她。“我来自印度尼西亚。”
“你叫什么?”
“王可,你呢?”
“特蕾莎。”
她找了个离门比较近的位置坐下,看着陆陆续续进来的同学。一个卷发男生进入她的视野,那个男生个子很高,差不多有185的样子,短袖外面可以看到他若隐若现的肌肉。卷发男生一进门便对着大家热情打招呼,大家的注意力都不自觉地集中在他身上。很快,她就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那个男生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扎着一个丸子头,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到她坐的那一排,伫立,对视,片刻后卷发男生拿下书包坐在他旁边,和她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另一个男生坐在她后面。因为疫情防控,一排只能坐两个人。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教室里除了她还有另外四个中国人,他们都成群结队坐在左边,只有她一个中国人坐在右边。她拿出包里的白纸和其他文具放在桌子上,把书包放在脚边,并没有要换到左边的打算。“你坐新同学后面?”
特蕾莎转头对她身后的男生说。她的头套是蓝色的,纯棉材质,上面的图案若隐若现。她是这个班唯一戴头巾的女性,因此头巾是她对特蕾莎最初的印象,也是后来每次想起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标志。“什么?”
男生语气有点疑惑。她回头看他。一般这种情况下她不会做这个动作,只要别人不是和她说话,她就不会关心,但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回头了。他当时正打开口罩喝水,看到他脸的那一刻她愣了一下。在欧洲每个戴口罩的男生都是帅哥,基因赋予了他们深邃迷人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却不一定有好看的脸型和嘴巴,但这个统计学结论对他不太成立,他属于个例。或许是因为她占了他的位置所以感到不好意思,她主动向他打招呼:“对,我今天才来。你叫什么啊?”
“雨果,你呢?”
“王可。你是哪里人?”
“特内里弗。”
“什么?那是哪里?”
“加那利,属于西班牙,但在非洲旁边。”
他说话的时候手里仍然握着矿泉水瓶,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仍然保持着喝水的动作。“非洲?”
他语速很快,她还没有习惯他的口语,只是抓住一个关键词“非洲”。男生看了看她迷惑的表情,放下矿泉水瓶,从胳膊肘下方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张纸,然后开始画地图。他先是画了一个非洲地形图,然后又在左侧画了一个圆圈,她注意到他有着十分修长好看的手指。“这个就是。”
他指着那个圈圈说。“所以你是非洲人还是西班牙人?”
“我的确是西班牙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他边说边用指尖玩转着手里的笔,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种感觉就像?像个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无所谓的狗崽子。她看着他的脸发愣,心想是否也应该跟着笑一下表示他说的话很幽默呢?最后她还是跟着笑了。她转身打开谷歌地图寻找那个地方,才发现原来是加纳利群岛。数学老师没多久便大踏步走进教室,他个子很高,胳膊下夹了一本黄色封面的教科书。他在讲台上站定后开始熟练地挤出酒精给手消毒,一只脚随意地伸在讲台前沿,抬头,视野落在每个人脸上,他有着十分漂亮的蓝色眼睛,神情举止也优雅地像电影明星。全世界没有哪个地方的数学学得比中国的难,老师讲的东西她本科就已经滚瓜烂熟了,她虽然身体在教室里,脑子却早就飘走了。那节课讲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大多数时间她都在打瞌睡,直到铃声响后她才清醒。她没来得及和其他人说再见就匆匆地离开了,她得在五点之前赶到打工的地方。学校停车场构造有点复杂,她从另一个门进去,忘了自己把车停在哪里。她花了20分钟才找到车,已经4点40了,她一脚油门踩到底,把车像火箭一样发射了出去,瞬间就超过了前面的公交车站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她眼角里,他背着一个帆布书包,正站在站牌下发呆。王可猛踩了一脚刹车。“哈喽。”
她摇下车窗打招呼。男生弯腰看了看车里的人:“嗨。”
“你住哪里?”
“市区。”
“市区哪里?”
“感恩区。""上来吧,我捎你。"她向他招了招手。“谢谢你,但是我还在等米勒。”
“他还要多久?”
“他——我也不知道,他说去买一个东西,但是现在还没回来……应该快了……”“好吧,这里的杂货铺人总是很多,估计你得等一会儿了。”
他耸耸肩:“不过你可以先走,不用等我们。”
她看了看手表说:“没事,我不赶时间。”
“谢谢。你在巴塞待多久了。”
他抬头问。“时间不长,我今天才来上课。”
“你也住在感恩区?”
“不是,我在市区一个咖啡店工作。”
“每天都做吗?你的工作。”
“对,差不多每天都做,一周要工作30多小时,就是凯旋门地铁口的那家咖啡馆,你可能去过。”
她笑着看着他,这才注意到他脚底踩了颗石头,说话间脚掌不断摩擦旋转。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家印度人开的店?”
“对的,你果然去过。”
他撇撇嘴没说话。她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你的朋友还有多久?”
他抬头伸直脖子看了看远处的便利店,她也跟着他视野的方向望过去,门口仍然排了很长的队。“或许,你可以——算了。”
她以为他会说,或许你可以先走,结果他直接拿下书包坐进了副驾驶。“我们走吧。”
他坐定后看着她说。“你朋友?”
“他应该认识回家的路。”
她再次一脚油门踩到底,离开了公交站。“对了,你刚刚说你工作30多小时,法律规定学生签证应该不能超过20个小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他说。“嗯——这是个好问题,但是我需要钱,老板需要不要命的劳动力,你知道。”
她边打方向盘边说。想让西班牙人一天工作八小时都难上加难,别说超过法定时间了,他不理解很正常。不过他没表现出什么其他的震惊或者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许是出自礼貌。“但这是违法的。”
“好吧,不瞒你说我正在搜集证据举报他。哈哈。”
她爽朗地笑了笑。她没说印度老板不给她交保险,并且只支付她现金,不然他说不定会拉着她去警察局报案,她可没时间陪他玩这个。不管这个工作再灭绝人性,她需要它,不工作就没有生活费。不过老板也不是十恶不赦,比如他可以额外提供住家证明,这让她不用发愁NIE的事,也算是砒霜里找糖吃了。“听起来除了上课时间你都在工作啊!”
他又说。她想了想说道:“是的,你可以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的,我还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说完哈哈地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雨果有点疑惑地看着她,没有做任何表情。话毕,他们开始沉默,王可目视前方,右手摸了摸身侧仪表盘上的圆形按钮打开音乐。这辆车年纪不小了,开着它会有一种零部件随时都要散成一团的感觉,当然就这古董她也买不起,这是她的西班牙室友借给她的,她用酒来做交换。雨果看着前方不断后移的马路线发呆。他大学时期班里也有中国人,但是他几乎没和他们说过话,也没有哪个中国女生曾经在放学的路上好心载他,他对中国人一无所知。“你车开得不错。”
他开始尝试找话题。“哈哈哈,谢谢。我在澳洲也每天开车,住的地方人少路宽,所以有很多机会练习。”
“澳洲?你以前在那边上学?”
他看着她。“不是,有时候旅行,有时候工作。”
“类似于背包旅行那种?“差不多吧,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在工作赚钱。”
“做什么工作呢?”
他看着她的脸。她没有戴口罩,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侧脸轮廓。她鼻梁挺翘,脸颊清瘦,脖子细长,头转向一边的时候可以看到颈部笔直纤细的肌肉,像一只鹿。她是非常典型的东方人长相,五官柔和幼态,会让你以为她未成年,但她的眼神又像暗夜般幽深,时刻提醒你她身带无数过往。她开车的时候习惯用手指而不是掌心接触变速杆,有时候只是用食指和拇指轻轻环绕着它,像握着冰激淋那样,然后在换挡的时候用力,这时候手背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纤瘦漂亮的骨骼。“让我想想,什么都做,汽车旅馆,志愿者,租雪具,还有一些想不起来了。”
“hmmmm,听起来是个愉快的体验。”
“你为什么英语这么好,这可不像其他西班牙人。”
王可在转弯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说。“哈哈哈哈,谢谢,因为我在澳大利亚和英格兰待了几个夏天,所以没有特别浓的口音。”
“澳大利亚?什么时候呢?”
“大学暑假,我经常在那边。2019年的时候我在珀斯上了一段时间英语课。”
“真巧,我那年也在珀斯待了几个月。”
“是吗?我记得我是8月在那里。”
“8月?”
如果震惊可以换算成人民币,她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他们竟然在同一个时间段待在同一座城市,却没有见过面?不对,或许见过了。“你知道吗?我8月也在珀斯。”
她睁大眼睛说。“真的吗?他看起来有点惊讶。”
他一贯平静漠然的表情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件什么大事儿,就像你让一直以来微笑着的蒙娜丽莎开始哭泣,有一种邪恶的快感。“或许我们三年前就已经见过了。”
“可能。”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她这时放慢车速,一只手向右打方向盘,顺势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他朝她绽放一个大大的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住了一汪清泉,让人想跳进去游泳;又像清晨的羊卓雍错,让人只想安静地远望。她本想回他一个优雅的微笑,但她只是装作没看到,眼神穿过他飘了出去,然后伸手打开空调冷风。原本声音浑浊的破旧音响此刻突然变得清澈立体,GreysonChance的声音像深山溪水一样流淌在她们中间,空气变得湿润。身边的人在说话,她没有听清,她调低声音问:“什么?”
“你喜欢听GreysonChange?”
“对,我听他快十年了,大学开始,差不多2013年的时候吧,你也听他吗?”
她惊讶竟然有人知道GreysonChance,毕竟还是挺小众的。不过或许在欧洲不小众,谁知道呢。“不好听,只是我上中学的时候他的歌很受欢迎,大概就是2013年左右吧。”
“哇,你不用提醒我比你老这件事。”
他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比我大,你多大?”
“你猜,给你两个机会。”
王可没有明着回答。“23岁。”
“哇,得了吧,诚实点,你只有一次机会了。”
他们离得很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飘在耳际的碎发,车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那些碎发会跟着风轻轻地舞动,令他有一种羽毛拂过身体的错觉。她耳朵又小又圆,耳廓轻薄,甚至有点细微的透明,直到它渐渐开始泛红了,他才笑了一下说道:“25?”
“错,你没有机会了。”
她狡黠地笑了。“让我猜一下你,你22吗?”
她其实想说30岁的,欧洲人总是看起来比亚洲人老。“25岁,我本科上了六年。”
“难怪。”
她的身体随着车微微左转,方向盘打的相当熟练,声音像是跟着引擎的声音一起出来的,机械而没有温度。雨果浅浅地扯了下嘴角,转头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