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伯去世的那一天,天气极热,没有一丝风,热得底下的人,就是伤心,也伤心得有气无力。
丫鬟婆子委实哭不出,又不能不哭,只得一个两个狠掐自己两把,勉勉强强红个眼眶。 倒是几位主子,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老夫人尤是如此,往常从不离手的佛珠手串也不知道叫她丢去了哪里,只坐在那一声又一声地喃喃道:“明明先前还好好的……”泪珠子,从眼角扑簌簌地滚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襟。 几个大丫鬟见状,苦劝不已,却没有半点用处。 这天又热,闹得人本就苦夏,没有胃口,再遇上这样的事,段老夫人愈加不愿意用饭。 厨房送了吃食上来,她看也不看一眼便让人撤了下去。 大儿媳方氏没了法子,只得亲自求到她跟前,说:“不论如何,您好歹用一些吃的,不然熬坏了身子,您让我们几个如何是好?”段老夫人先前还只是沉默着坠泪,听到这话,忽然一巴掌扇了过去,将方氏打得偏过头去,半晌不敢动弹。 她虽然老了,可力气却还足得很,一向身强体健,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这一巴掌更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垂下手后,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方氏转过脸来,面上五道红痕,清晰入目。 “你还有脸劝我?”
段老夫人哑着嗓子,冷声冷气问了一句。
方氏脸上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是因为方才那一巴掌,还是因为老夫人的这句话。 她自然明白段老夫人为何要打她这巴掌。 人人都道,永定伯是叫段承宗给气死的。 段老夫人,理所当然更是这般认为。 如果不是出了段承宗狎妓的那档子事,后头的那些又怎么还会发生?老爷子,就算身上有病痛,也一定不会走得这般快。 可真正叫她觉得面上发热,无颜见人的,却并不是永定伯被“气死”了的事,她觉得惭愧又尴尬的,是段承宗狎妓的事。男人风流不可怕,她亦非妒妇,但他在家中,不纳妾,不收用丫头,端得是正人君子,一派清正呀! 背地里,他却瞒着人,做出了那样下作无耻的事来。 她的脸,早没了。 可这又怎么能全来怪她? 明明她也可怜、委屈得很。 方氏记恨起了段老夫人的这一巴掌,从此也懒得管她是吃还是不吃,大不了,索性饿死得了,这府里的破事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 然而她走后,段老夫人便收了泪,开始用饭了。 转个头,段承宗来问她,“母亲可用饭了?”她立时差点哭出声来,她顶着这么一张脸,他见了一个字不问,满心只有她娘。 “用了。”
她咬牙道。
段承宗皱眉,似要说些什么,话至嘴边却变成了:“辛苦你了。”眼下这时候,他只能服软。 终究是他理亏,也说不清楚,只得认下。 他仕途已毁,除非将来嘉隆帝薨了,新帝即位后有意重用他,方才能彻底翻身,不然他今后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了。 方氏却顾不得别的,只问他:“银子的事,怎么办?”
时值盛夏,家中存冰原就不多,只能花高价从外头购进,这一来二去,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还未察觉,便已是捉襟见肘。她掌着家,自然知道办一场丧事,得花多少银子。 而段家,已然受不起这样的开销。 如今不过是坐吃山空,总还是得精打细算才好。 段承宗的名声既毁,外头愿意同他们打交道的人家,那也是立刻就变得少之又少,日子困顿,委实难办。 偏生丧仪上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一样也不能偷减。 方氏定定看着段承宗,又问了一句:“不如,请连家相助?”
连家那样的人家,旁的没有,冰还怕少了?个比个的会享受,大热天的哪个愿意热着?当然是早早就备好了用不完的冰块才是。故而,连家若是愿意借冰给他们,他们又还有什么可值得烦恼的? 但她刚一说完,就被段承宗给断然否决了。 他说:“不成!”
没有二话。
方氏不悦:“怎么不成?云甄夫人素来大方,难道还会斤斤计较这么些东西不成?”段承宗涨红了脸,嘴角一开一合,终于挤出话来:“你是想让我上门去受辱吗?”
谁不知道云甄夫人活得肆意,言谈亦如是,就算她真的愿意借冰给段家,他这辱却铁定是要受的。 方氏却始终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闻言还是忍不住说:“实在不行,你去同姑爷说!看在姑奶奶的面子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再让他去同云甄夫人提,云甄夫人素来疼爱他,势必会应下!”
“你让我去找连二那傻子说?”
段承宗声音一沉,眼睛一瞪,“这事不必你管!我自有法子!”
言罢,拂袖而去。
方氏嘴角翕动,喊了他一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守在庑廊外头的丫鬟婆子见状,皆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府里虽然还未乱套,可主子们之间的气氛,却委实太差了,差得令人不安。 弥漫在段府上空的阴霾,似乎越来越浓。 不过只隔了三刻余钟路程的连家,却浸在盛夏的日光底下,显得愈发亮堂起来。 透过窗子望过去,若生一眼就能瞧见聚在廊下看鞋样子的丫鬟们。 永定伯去世的事,同她们没有一点影响,该如何还是如何,只有吴妈妈念叨着,该给若生备怎样的衣裳。她必然是要去吊唁的,那死的可是她的外祖父。不管她娘在娘家时如何,人没了,她身为外孙女,一炷香总还是要上的。 但因着段承宗的事,这门亲戚自然是愈发寡淡平常。 报丧的人送了口信来后,云甄夫人派了人前去吊唁,自个儿却没有去。 就是若生这,她也只说不必急,翌日再去也无妨。 什么理啊情的,真计较起来,哪有那么重要。 若生对自己那位外祖父,也没什么印象。 不过人突然没了,还是颇为出乎她的意料,心下想起,仍忍不住唏嘘。 绿蕉不明真相,怕她难过,连话也不敢多说,走进来奉茶,也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四婶还未回来?”若生转过脸看向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