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架台之上,挺直着背脊端坐着的几人,突然渐次在鼓声里站了起来。站在正中的人,正是连家的四爷连则宁,他站定后,抬起右手凌空比了个停的姿势。
架台两侧传来的隆隆鼓声,便瞬间戛然而止。 五姑娘宛音坐在若生身旁,瞧见这一幕后转头面向冷嘲起来:“三姐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二伯父站在那上头?”连二爷性情犹如孩童,自然担不得这样的大任,每年的赛舟大会乃是盛事,他当然不会出个头,就是云甄夫人再偏心他,也绝不会叫他站在那架台上主持赛事。 所以这些年来,如果不是连三爷出面,就是连四爷出面,从来也不见连二爷。 京畿上下都知道原因,五姑娘身为连家的人,当然更明白,然而眼瞧着自个儿父亲意气风发地站在那,身旁一众勋贵宗亲,待他都客客气气的,她就忍不住得意起来。正巧若生也在朝架台上看,她哪里还能将嘴闭严实了一个字也不提? 说完后,她立即又加了一句:“早知道这样,今次就该叫二伯父也一道来嘛!”
她母亲四太太坐得离她们堂姐妹稍远一些,她的胆子也就更大了点,口气愈显刻薄无状。 “三姐!你听不见我在同你说话吗?”
见自己说了好几句,若生的视线仍依旧凝在不远处的架台上没有收回,她恼了,“总不至又是犯病了吧?”
若生一怔,这才侧目瞥了她一眼,问:“此话何意?”
五姑娘将手里绣银丝白芍的纨扇摇得呼呼作响:“那年也恰逢爹爹来主持赛事,你一大清早就巴巴地跟了来,结果一上画舫就开始哭,闹着要家去,三姐难道全忘光了不成?”
“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确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五姑娘把扇子往膝上一丢,皱起眉头恼道:“三姐旁的不忘,这些个事倒全忘记了,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若生嫌她话酸,亦将眉头一蹙,沉下脸问道:“既知我年长于你,你需唤我一声三姐,而今这般口气便是你同姐姐说话的该有的吗?”
“你倒是越来越爱摆架子了……”许是鲜少看见这样面色阴沉的若生,五姑娘显然唬了一跳,声音也跟着低微了下去。 若生定定看着她,仍问:“我为何哭?”
五姑娘闻言,却突然支吾了起来:“还、还不是因为去岁落水的事。”
是吓哭了。 五姑娘悄悄看她一眼,低低道:“所以这么多年没在端阳节出来,你今儿个可别又哭鼻子了。”
被人瞧见,连家的颜面都要保不住了。
若生却恍若未闻,听了这话只将视线慢慢收了回去,望向河面,而后状若无意地问道:“这般说来,那年我落水的时候,你也在?”重五这一日,连家的姑娘们便是长房那些个平素不爱在外走动的也都会出来散散心,依五姑娘宛音这样的性子,理应更不会错过。 果然,五姑娘立马说:“在虽在,但同我可没有干系,三姐你不要事隔多年又来胡说!”
“同你怎么就没有干系了?”
若生漫然扫她一眼,不着痕迹地继续问道。
然而这话落在五姑娘耳里顿时就成了质问,她并不知眼前的若生同她熟知的那一个不一样,还只当若生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早已发现,闻言不由得急切申辩起来:“怎么就同我有干系了?!我可没推你下去!”至少,不是刻意的。
“你没有?”若生眸光微沉。
五姑娘将搁在膝上的扇子一把抓起来挡住自己的脸,侧过身去:“分明是你自个儿没有站住。”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时边上又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着,谁敢说那件事就真同她有干系?何况她连若生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五姑娘腹诽着,亦看向了河面。 宽广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停满了画舫。 而此行参加赛事的小舟,就一排排有秩地停在前头河段上,正正映入了画舫上众人的眼帘。 因隔得并不十分远,离得画舫近一些的赛舟上站着的人,此刻他们都能看得清楚。 五姑娘不知是看见了谁,忽然低低叫了声:“呀——” 声音不小,边上伺候着的婢女皆听了个一清二楚,坐得稍远些的四太太林氏似也听见了一般,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她便慌忙收了声,可眼睛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河面上的一艘小舟。 坐着到底看得不大清楚,她突然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往船舷边上跑。 她身边跟着的妈妈骇然,急忙去请示四太太。 四太太皱眉一看,人已如脱兔一般跑了过去,便也懒得再叫她回来,左右是个坐不住的,便只漫不经心地道:“仔细照料着,随她去吧。”
与此同时,站在若生身后的扈秋娘长得个高,视野更佳,看见了若生还未发现的事,突然微微俯身附耳说:“姑娘,咱们方才遇到的那个登徒子,也在赛舟上。”
若生还在想着五姑娘宛音说的话,闻言歪了歪头,狐疑问:“我怎地没有瞧见?”
扈秋娘悄悄指向了一个地方。 若生循着那根手指头遥遥看去,摇了摇头:“不是一人吧?”
“奴婢将他那张脸记得牢牢的,断不会有错,何况他身边还跟着那个小厮呢。”
若生苦着脸:“换了那身扎眼的衣裳,我可记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了。”
扈秋娘有些想笑,到底忍住了,只说:“奴婢替姑娘记着就是了,不用姑娘自个儿记人。”
这时,靠在船舷边往下看的五姑娘宛音突然打发了个人过来喊若生。 小丫头倒是恭恭敬敬的:“三姑娘,五姑娘请您一并过去看看。”
“看什么?”
目光越过小丫头的肩头,若生远远看了看自己那位同自己关系并不和睦的五堂妹。
“奴婢不知,五姑娘只说您过去看了就知道。”小丫头的声音越发恭敬了起来。
她家主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会命她过来请人结果却没能请过去,她回头必然要受罚。见若生久久不言语,也不动身,她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若生恰好看了个正着。 于是她便起身,笑道:“那就去看看吧。”小丫头登时长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点笑意来,领着若生往船舷边去。 可到了边上,她还是挨了两句骂。 五姑娘嫌她办事不中用,带句话请个人也能耗上这许多工夫,往后还能使唤她做什么,牙尖嘴利一顿好训,说的小丫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就要忍不住。 若生便道:“想让我看什么?”
五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指了河面上的一艘小舟给她看,问:“这人可是昱王殿下?”
若生一愣:“昱王?”
据姑姑所言,昱王长孙少渊近日并不在京城才是,难道是提前回来了? 她低头往河面上看,小舟上站着的人穿的也是常服,如意祥云纹,再寻常不过,看上去分明就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罢了,然而……他腰间却系着条明黄云锦玉扣带…… 不管是颜色还是样式,都非普通人可用。 她沉吟着问五姑娘:“你见过昱王殿下?”
五姑娘雀跃道:“你没见过? “见过吗?”
若生有些惊讶。
五姑娘发出个不屑的音来,“三姐,这天下间总是再不会有比你记性还差的人了吧?去岁初雪的时候,我们一齐去赴宴,不正巧在宴席上碰见过昱王殿下?”若生嘴角抽抽:“就那么偶遇过一面?”
这就难怪她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五姑娘却大惊小怪地说:“一面?多少人想见这一面还见不着呢!原还想着你必然是记得的,哪知你连这么打紧的事都给忘光了。”
若生听得这话,连搭理她的心思也没了,只低头继续往河面上看。 不曾想,这一看,却终于叫她看到了一个认得出的人。 她头也未抬,问道:“怎地都是勋贵子弟?”
甚至于还有王爷在场……
扈秋娘答:“姑娘有所不知,旧例如此,开场的便是勋贵子弟跟宗亲们的赛事,午后才是各家的家丁护卫等比试。”赛舟一年一度,一直是盛会,同每年的围猎一样,总少不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参与,赢了可也是得脸的事。 终点处,亦有一处高台,上头同样装饰了红绸灯笼等物,但最显眼的却是高台中央摆着的一盆花,一盆从平州匆匆运来,特意培育的花。 谁先摘下这朵花,谁就赢。 所以历年来上午的赛事,又被称作折花赛。 若生望着下首,侧身站着的少年,呢喃着:“他竟还有这样的兴致……” 难怪方才在马车上,他摆了一堆吃食,分明距离用完早膳也没多少时辰。 不过他身边,怎还站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 若生怔了怔,耳边听得五姑娘嘟囔,“今年似乎来了好些往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很快,隆隆鼓声再起。 河面上的赛舟一艘艘箭矢般,飞流而下。 五姑娘问若生:“三姐押谁赢?”
各家的赛舟船身都涂了不同的颜色,按照颜色押便是。押的也不过是散碎银子,彩头罢了,所以画舫上围观之人多半都会选上一支。 若生想也不想,脱口道:“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