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寡言少语,鲜少问及他们的事。
这会骤然发问,正待离去的玉寅就不觉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恭谨地答:“回夫人,笑春风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谱,并不是从旁处学来的。”云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后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声音也似变得冷锐起来:“你可会弹?”
玉寅摇头,说:“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风这支曲子,十分难弹。玉真一来素有天赋,二来又是在琴技上下过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时的功力。他们虽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长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会弹?”
云甄夫人再问。
他不由微微敛目,而后仍旧摇了摇头,道:“理应没有。”正如他所知,这支曲子不易学,而且听过玉真完完整整弹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数,所以这世上理所应当没有旁人能完整地弹奏一曲笑春风。 只是云甄夫人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个事? 但她一贯脾气古怪,言行皆不便随意揣测,兴许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了问而已。 玉寅按捺着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请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儿个夜里,云甄夫人尚未发话让谁来值夜。 这是决不能就此放过的大好机会。 然而云甄夫人只是从昏暗中抬起头来,遥遥看了他一眼,“叫太素来。”
“是。”
玉寅恭声应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出门时,外头的夜雨已经完全停了,只余檐角积聚着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被灯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着微凉的夜风,“啪嗒”一声踩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挂在眼角,像是泪珠子。 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并不去擦拭。 这滴雨珠就沿着眼角径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进口中,有别于咸涩的泪水,淡而无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后大步迈开,下了台矶,回房去了。 进得门,正歪在床头就着灯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过来,看一眼即皱眉,问道:“她没有留你?”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给自己沏了一盏冷茶饮了,方才答他:“没有,今儿个夜里传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里的帕子,冷笑了声:“都说她冷情冷性的,倒没想到待太素那混账东西还算有心。太字辈的年岁都不小了,如今还留在千重园里的,不过几个,这里头还能时常在她跟前露脸的,却只有太素一个。”
“她喜欢听话的人。”
玉寅转头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将琴往边上一搁,把帕子掷向了一旁的矮几,冷笑连连:“上上下下哪个敢说她不喜欢你?可这么久了,她从未唤你值过夜。”云甄夫人养着他们这群人,可不是白吃粮食的。 除了那些个她连名也记不清,不喜欢的,这园子里除了玉寅外还有哪一个不曾值过夜?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但云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欢即便她从来不明说,众人看着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则谁也想不通,她为何从来不唤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云甄夫人其实并不喜他? “罢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
玉真咬咬牙道。
玉寅听了兄长的话,却并不作声,过了会忽问:“笑春风这支曲子除哥哥外,还有谁会?”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么问起了这个?”
“方才她寻我去,只问了这事。”
玉寅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听到了这支曲子?”
玉真断然否决:“不可能!”
言罢,他霍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后说,“这支曲子连你都不会,还有谁能会?原就是娘自个儿谱的,若非琴谱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会弹这支曲子。自然,长姐若还活着,指不定她会,可长姐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颓然往后跌坐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寅听他言及母亲跟长姐,亦叹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摇头道:“仔细隔墙有耳。”虽然他们兄弟俩人住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出没,但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玉真便也听着弟弟的话,噤了声。 夜色越来越深浓,纱窗上附着的小虫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玉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终于还是坐起了身子。静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软底的鞋子,悄悄推门出去转身向左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抬手轻叩了两下。 “笃笃——笃笃——”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咿呀——”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出了什么事?”
玉真踟蹰着,似是不知如何启齿。 门内的玉寅皱着眉,朝寂静无声的廊下扫视了一圈,再次催促:“究竟怎么了?”
他们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一处说话。深更半夜的,这么点工夫,能出什么事? “绍允。”
玉真终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怕……怕得心里发慌,睡不着……”
玉寅忽然伸手将他拉进了门里,低声斥道:“我是玉寅你是玉真,莫要忘了!”玉真垮着脸,“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恼,我只是一时喊错了而已。”
“错一步也许就是满盘皆输呀二哥!”
玉寅犹自不放松。
玉真的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起来:“可我还是怕……怕得厉害怎么办?”白日里也就算了,一到夜里孤身躺在床上时,他就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万一叫人察觉了,等着他的就是个死字,又或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而言之,这事太危险,太危险了!
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事有多骇人,可是越往下走,这路就越难走,越叫人心惊肉跳。 “你一向比我强,你告诉我,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玉真哭丧着脸,哆嗦着,白日里惯见的轻佻神色竟是丝毫不见。
但他的的确确是享受着眼下这样的日子的,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成日里不是弹琴就是打马吊,轻松自在舒坦—— 除了那些深埋在他们心底里不能说的事,无时无刻不像是尖针似的在提醒他这样的日子是假的,是虚无的! 他于昏暗中看向自己的兄弟,哀声说:“如何是好?”玉寅一声不吭,忽然抓住他的手,高高举起,扣住自己的咽喉。 玉真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
他沉声说:“二哥问我怎么办,这就是我的法子。杀了弟弟我,二哥再自裁就是了!这么一来,就什么都不必再想是否?”
玉真惊慌失措地将手抽了回来。 “没有回头路了……”他亦垂下手,幽幽叹口气,“再没有回头路了二哥……” 打从想要报仇的那颗信念种子在他们心间生根发芽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非死不能转身了。 然而送走重归平静的兄长后,他自己却再没能入睡。 翌日,时近午时,天色却还是昏暗的。换了往常,这会早已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 许是天色沉闷,若生养在木犀苑里的鹦哥铜钱,恹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 午后,若生无意小憩,就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逗它:“叫声姑娘吉祥来听听。”
它低着头,充耳未闻。 昨儿个元宝在时,它扯着嗓子叫得不亦乐乎,等猫一不见踪影,它立马闭紧了嘴,不吭声了。 绿蕉几个都忍不住笑话它这是金嘴,非元宝在时不说好话。 若生不信邪,可逗了半天,它也还是不吭声,她不由得感慨:“这小东西,还怪有脾气的。”
“嗤——” 话音落,悬在月洞窗下的架子上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只听着有些怪异,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若生立马就喊了声“铜钱”。 架子上站着的铜钱歪头看她一眼,扑棱两下翅膀,换了个方向站,改成了屁股面向她的脸。 “……” 屋子里的丫鬟见状,全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红。 若生无奈,说:“笑吧笑吧,你家姑娘我还真就奈何不了这只鸟了。”
话音落下,铜钱转过来,头昂着,像是故意的。 若生失笑。 这时,吴妈妈带着一脸急切从外头走了进来,上前同若生行个礼,便立即吩咐左右侍候着的丫鬟:“快些去将姑娘那几身新衣取出来!首饰头面也速速拿上来!”
若生见状不觉狐疑起来:“怎么了?”
吴妈妈喘口气,这才笑着同她解释:“千重园那边刚刚使人来送的信,说公主殿下过会到访,夫人请您一并前去千重园作陪。”
“浮光大公主?”
若生神色微变。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浮光大公主了。 吴妈妈点头应是:“正是公主殿下!”若生“哦”了声,旋即扫一眼忙碌的众人,道:“不用忙活了,换身见客的衣裳就是,旁的皆不用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