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挨了一顿好打,身上几无好肉,一阵阵的痛钻心似的,她并没能多抗几杖,就晕死了过去,到最后已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紧咬着的牙关都要松了去。
江氏终究是心软,明明心中已恨毒了她,见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忍再看,遂拂袖离开,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得一会,下头的人来回她,说回禀夫人,那梅姨娘气绝了。 江氏听罢,心头腾升起一股畅快来,可这畅快中隐隐还夹杂了两分悲戚,似情不自禁的可怜起了梅姨娘,又可怜自己,她情绪低落,便也无心再去管梅姨娘的事,只冲着婆子摆一摆手,吩咐道:“使人将她埋了吧。”只多留一夜,她也不愿。
不过丧事虽不办,但人既已去,到底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言罢,她阖眼往雕花椅背上沉沉一靠,再不言语。身旁侍立着的丫鬟婆子见状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就连退出去的脚步声也放到最轻,恨不能贴着那地砖轻飘飘的飞出去才好。 这之后,并未过多久,江氏跟前就再次来了回话的人,道是已将梅姨娘的尸身拿席子裹了送出门去了。 江氏掀了掀眼皮,侧目朝半开着的窗子外看去,前庭已空,但方才梅姨娘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模样似乎犹在她眼前,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瑟缩了下。 几息过去,江氏道:“往后休再提她。”众人连忙齐声应是。 然而谁会想到,婆子口中已然气绝身亡的梅姨娘,这会却并没有真的断气。 江氏虽然是家中主母,但平素待人亲和,并无积威,底下的人真怕她的,寥寥无几。哪怕就在她发了狠,要梅姨娘死的时候,下面的人也是惊讶多过惶恐害怕。 是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见了自己穷极一生也挣不够数的银子,能按捺住,不动心的人委实不多。 刘府里,多的是像拾儿一般的人,往日里瞧着也算忠心耿耿,但眼前真出现了大笔钱财,就只能冲着那银钱去了。 梅姨娘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分明还有……可收了钱的婆子,自然是张嘴便能昧着良心说她已经气绝了。 昏迷中的梅姨娘叫人裹在席子里,抬出刘家角门,一把丢进了马车里。 几个婆子见赶车的马夫眼生的很,却也是一言不发,抛下“尸首”就落荒而逃,这死人,总是晦气的,能不碰就不碰,碰了能逃也是拔脚就逃。 马儿打个响鼻,蹄子踏在地上,“得得”而响,一会工夫就从刘府消失不见。 打从刘家跟着几个婆子出来的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可才转过个弯,连人带马车就都失去了踪影! 来人微惊,又往前寻了一段,却还是不见马车痕迹,只得承认是跟丢了,扭头回去寻人商议,说梅姨娘的尸体不见了。 被若生派去赶车的护卫,穿着刘家小厮的衣裳,甩掉了跟踪的人,则是长松一口气,本着小心为上,连抽了马儿几鞭,加快脚步往若生所在的小宅赶去。 但他们到时,天空的颜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梅姨娘仍活着,气息却更加微弱了,得了江氏的令,几个婆子一开始也是下了死手的。大夫来过,未见到人,只把了脉,摇头说脉象虚浮,弱不可察,是将去之相,医不了。她伤及肺腑,已活不长久,而今苦撑着一口气,只怕是心中仍期盼着她背后的人能来救她于水火之中。 流了不少的血,身上大抵又疼得厉害,梅姨娘面色惨白,哆嗦着,似冷极。 若生略一想,便让绿蕉在屋子里燃了本不该这个时节出现的火盆,将屋内烧得热气弥漫。 扈秋娘又上前给梅姨娘喂了温水。 半盏洒半盏喝。 梅姨娘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未黑透,屋子里便已经点了灯,光线明亮到几乎刺目的地步。 梅姨娘甫一睁开眼,就又飞快合上。 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扈秋娘给她喂下去的那半盏热茶有用,恹恹的她忽然间似乎有了精神,只过一会就又重新将眼睛睁开了来,四处张望起来,随后她看见了若生,双目瞪大,面上痛苦和疑惑交杂,似不明白为何自己临死竟还要见到连家的人。 她许是将眼前一幕当成了梦境,口中声音喑哑地呢喃着:“老天爷……真是凉薄啊……” 该死的人没死,她却要死了。 她低低说着,眼眶通红,里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人一旦伤心到了极致,反倒是只觉痛,而无泪可落。 “梅姨娘。”
若生声音平静地唤了一声。
梅姨娘霍然将头高高抬了起来,急切而冲动地朝她看来,身上伤口牵动,痛楚更重,她呕出一口血来。 若生眉眼微沉。 “你救了我?!”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却丝毫不觉劫后余生,只认定这是天大的耻辱,当即嘶声大喊。
若生坐在床沿外侧的一张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盯着她的双眼摇了摇头:“不,我若要救你,根本便不会叫你吃今日这顿苦头,而且你已经活不久。我将你带出刘府,只不过想要找一个答案。”梅姨娘亦死死盯住眼前神色沉稳的少女,剧烈咳嗽起来。 若生往后一倒,靠在了软枕上,道:“世上知晓倚栏娇的,便无几人,裴氏灭门后,能栽培出倚栏娇这种花的,就更是从未有过。拾儿说你擅种花木,那送至我房中的那株倚栏娇,想必便是出自姨娘之手。”
她笑了下,声音里却并无笑意,“倚栏娇这等奇花,栽培之法定不会外传,不知梅姨娘你,是裴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说出了“倚栏娇”来,梅姨娘当即被唬住,面上神色飞快变幻着,就连那喉间的痒意似也叫她生生忍住了,“你怎知那是倚栏娇?”
世上有“倚栏娇”这花时,若生尚不知事,理应不该知晓。 梅姨娘惊怒交加,忽然拔高了音量,似拼尽了一身的力气般咬牙骂道:“定是云甄夫人那毒妇告诉你的!”
身为云甄夫人身边最得宠爱的晚辈,她从云甄夫人口中得知倚栏娇的存在,是极有可能的事。 梅姨娘如是想着,又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将眼前若生视作云甄夫人,将一腔忍耐多年的恨意都倾泻了出来:“连氏毒妇,便是千刀万剐,也难叫我泄恨!”
“十二年前的事,同姑姑有关?”
若生见她眼中恨意断非作伪,不由心头一紧。
梅姨娘咳着血,蓦地狂笑不止:“有关?若不是她肖想裴家百花谱而不得,动手陷害裴家,裴氏一门何至于落得那样的地步?她难道也是好脸面的不成,这样的‘大能耐’她怎会不说与你听?”“我便是做了鬼!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连家人!我要挖出她的心来瞧一瞧,究竟是何种颜色,才能叫她那般贪婪而恶毒!”
说得急了,她竟语不停歇,一气说了许多赌咒之言。 死到临头,骂总要骂个痛快淋漓! 可若生先前还担心着,当听到梅姨娘骂出的那几句话时,一颗提着的心顿时就落回了原处。 她冷静地打断了梅姨娘的话:“姑姑此生只认得一种花,旁的不管何种珍品置于她眼前,于她而言都跟枯草无甚区别,她要裴家的花谱做什么?贪?连家涉足的行当多了去,可就偏偏没有做过花木营生,要了裴家的花谱有何用处?更何况……”她沉下了声音,“姑姑只怕是瞧不上这门行当挣的银子。”
每年平州选出珍品入贡,到了宫里头后,嘉隆帝随手就能赏给云甄夫人。 再多的花,再奇的花,又能怎样? 左右姑姑她老人家只喜千重园里种着的蜀葵花,至于旁的,她根本连正眼也不看一下。 若生冷着脸看梅姨娘:“你若没有记错,就必是叫人蒙了。”
梅姨娘愣住,她怎么可能是被人蒙了?她尖刻道:“你是连家人,自然不肯承认!那毒妇连我家中幼弟弱妹皆不肯放过,心黑手辣,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爹是个傻子,生的女儿也愚不可及!”
“啪——” 若生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骂姑姑,是因梅姨娘认定姑姑害裴家灭门,她不知真相,暂且忍耐。 骂她,无碍,只管骂,左右不痛不痒。 但辱及父亲,就是将死之人,也绝不能忍! 当下,梅姨娘被她掴得偏过脸去,辱骂声戛然而止。 若生已知梅姨娘糊涂,便索性冷声道:“除你之外,我还认得一位会弹笑春风的人。”
她不问梅姨娘从何学的琴曲,只说自己认得这样的人,梅姨娘果然上钩,当下瞪大了双目,舌头打结,方才的气势竟是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而后猛地摇起头来:“果真是连家人,自小心肠歹毒,我娘已仙逝十数年,你怎敢拿这样的话来诓我?!”
这支“笑春风”,是她娘当年,自个儿谱的曲,同裴家的倚栏娇一样,世上独一无二! 若生听到这,也是心神一凛,恍然大悟,霍然起身。 既如此,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裴家就一定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