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日里见人尚且只抹那粗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换了质地细腻的好粉来涂。”
她皱了皱眉,“夜深了,理应洗尽铅华准备就寝才是,她为何要重新梳妆打扮?”
空气里弥漫着苍术皂角、艾叶等物燃烧后发出的气味。 若生有些闻不惯,不觉稍避了避。 苏彧便领了她往另一边去,角落里有张高几,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一堆东西。 验尸之前,不管男女老幼,皆需先将尸体的全身衣物剥去,脚下鞋袜,乃至妇人发上首饰,都要一样样逐件点检登记。此刻,这些东西就都被摆在若生眼前的黑漆长几上。 衣裳是破的,上头还沾着血,污渍斑斑。 她看了一眼,耳边忽然听到苏彧问道,“可是怕了?”
因着这停尸房内的气味,令人十分不自在,她虽然并不怕这些,这会却也仍旧有些身子僵硬。苏彧就站在她边上,瞧出来了也是有可能的。她便也不瞒他,只轻声道:“怕倒是不怕,只这气味嗅在鼻中,有些不适。”
而今还只是夏初,平州的天气又较京城稍冷上一些,所以郑氏的尸体只过了一夜多,并没有严重腐坏,但那股子气味,仍旧不停地蔓出来。燃起苍术、皂角等物,原就是为了将这秽臭之气消减些,可闻在第一次嗅到这些气味的若生鼻子里,这一切就成了种莫名的诡谲。 她说不怕,可没准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心里头是怕还是不怕。 苏彧伸出戴着白布手套的手,从长几上拣起一支发钗来,竟是金的。 若生看着,微微一怔,道:“依吴亮家的处境来看,这若是她,那也应该是瞒着吴亮跟两个儿子,压箱底的东西。”
顿了顿,她从回忆中将思绪抽离出来,“我昨日见到她时,她发上戴着的应当只是支银包木的簪子,是极便宜的东西。”
不过是在木头簪子上包了薄薄的一层,就算是全化了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她不觉愈发困惑,又低头去看那些破了的衣裳,发觉这也并不是她昨日见郑氏时,郑氏身上穿过的,应当也是郑氏在回了家后重新洗漱梳妆打扮后换上的衣裳。看料子跟做工,这衣裳应当远比她之前发上的那支簪子要值钱得多,可再仔细一看,她就发现,这衣裳应当有些年头了,并不是新的,而是半旧的经年老物。 若生望着,略一想就有些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大抵是当年吴家尚且富贵时,郑氏偷偷藏下的东西。 能在一家子赌鬼跟前,将这些东西一藏几年,她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衣裳也是换过的。”
若生肯定地道。
苏彧便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发钗放下,而后反身回去看郑氏的尸体。 方才若生看时,郑氏身上盖着的白布未尽去,只将头脸露了出来而已,这会要细看,就要将整个身子都露出来。 望湖镇的仵作面露尴尬,似不敢仔细看。 若生也有些尴尬起来…… 偏偏苏彧也不说她这是辨完了还是没辨完,能走不能走。 她只能跟在边上看,好在她头上戴了幂篱,旁人也看不到她面上神情究竟如何窘迫。 “可以温水洗尸了。”苏彧淡然吩咐仵作。
仵作闻言,连忙应是,不一会便将郑氏连面上的脂粉血迹并身上,都洗了个干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没人提起,若生也一眼就看到了郑氏心口处的那道伤。 皮开肉绽,也不知被戳了几刀,血肉模糊。 那应该就是致命伤。 然而除却这些伤口外,郑氏的双乳、阴门处,亦是伤痕累累,十分惊人。 仵作的双手都是颤抖的。 但苏彧的手,却那样稳,不见一丝犹豫跟惶恐。他伸手将郑氏的左臂抬了起来,那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就显得越发引人瞩目。 仵作在旁颤声道:“大人,此妇的双手,乃是在活着时被砍下的。”若生听着,就想起了护卫回来后同自己禀报时说的话来,他说地上有一大滩的血。这自然只有人在活着时,受的伤,才能流出这般多的血来。不然,就像此刻一般,郑氏身上的伤口,那般多,却也再不会流血了。 洗去脂粉血污后,尸体已经微微发青的皮肉就显露无疑。 仵作后将备好的葱、椒、盐、白梅等物,在砂盆中捣研成碎末,擦过尸体身上某些原不显的细微伤痕处。过得少顷,那痕迹就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苏彧低头看过,低低问:“先前的尸体身上,也不见挣扎痕迹?”
这些伤大大小小,不管深浅,全是遇害的证据。郑氏的手掌上,也没有挣扎痕迹,指缝里藏有脏污粉垢,却不见肌肤碎屑血污或是旁的东西。 仵作答:“小的没有发现过挣扎的痕迹。”
苏彧皱了皱眉,又细看起郑氏嘴上的红线来,间或问仵作几句话。 良久,他才似是想起了若生来,忽问:“会不会针线?”
若生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会是会……”但是绣的牡丹像牛粪什么的,就连朱氏见了也实在无法夸出口,委实也不能算是会。 “比划一下,下针的手势。”
若生一头雾水,但仍照着他的话,凌空比划了几下。 苏彧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完也不说这是做什么,只虚无地说了两个字,“多谢。”
又过片刻,他们终于要往停尸房外去。 走至离门约莫三五步的地方,若生要继续往前,却忽然被他轻轻扣住了肩头,不由一僵。 他在她身后,将手一收,漫不经心地道:“打前头的火盆上跨过去。”
仵作在旁往炭火上泼醋。 若生揣着一肚子疑惑,小心翼翼提了提裙子,迈了过去。 出得门后,日光洒下,苏彧才道:“这是为了去除身上的秽臭之气。”
若生恍然,将舌下含着的姜片给去了。 虽则含着姜片也不影响说话,可总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舌根处有些隐隐的辛辣。 一直候着的扈秋娘就立即迎了上来,悄声问她:“姑娘,您可还好?”
与此同时,打从另外一边,也飞快走来个人。见着若生,那人一愣,而后又看清楚了扈秋娘,似乎便反应了过来,旋即冲着若生一弯腰。若生蹙着眉头点点头,等到人走去了苏彧跟前,才小声问扈秋娘:“是认得的人?”
扈秋娘亦小声回答:“是苏大人的小厮。”
若生就想起了那日在桥旁冲着苏彧直跳脚的小厮来,但样貌,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模模糊糊听到苏彧在叫“三七”,不觉失笑,这都什么名? 正笑着,那主仆二人就走了过来。 若生这才注意到那叫三七的小厮面色白得厉害,额上还带着汗,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白着脸朝扈秋娘递过去只油纸包。 扈秋娘疑惑地看向若生,若生就也狐疑地去看苏彧。 苏彧道:“银子是没有,包子有。”
若生:“……” “有素馅的,也有肉馅的,小的方才特地上望湖镇另一头去买的,那铺子生意忒红火!”
三七夸着这包子铺子生意好,包子好吃,可面上的神情却像这手里拿的不是包子,而是什么妖怪。
在衙门停尸房门前讨论包子味道好不好,若生也觉得古怪。 唯独苏彧似乎浑然不觉,兀自将自己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了去,取出只包子咬了口,“素馅的味道更好。”若生和扈秋娘:“……” 三七慌忙道:“呵,呵呵呵,五爷今儿个打从晨起就没用过吃的,怕是早已饿坏了。”
“我尝尝素的。”
若生也是一天没用过饭,听见饿字,这会也就真的饿了。
扈秋娘慌不迭接过三七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了挑了只热腾腾的素馅包子递了过去。 然后,她跟三七俩人就一人拿着袋包子,看向了自己立在树下津津有味吃包子的主子,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三七:“……我家主子平常就这样的。”扈秋娘:“……我家姑娘平常不是这样的。”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一个面露完蛋,难道是我家主子带坏了人家姑娘的神情来,一个面上露出糟糕,决不能让姑娘同这样的怪人一起的紧张之色来。 这个时候,树下方才还各自不言不语吃着包子的两个人,却已经谈论起了凶手。 苏彧背靠在树干上,冷静地分析:“死者皆是性子泼辣的厉害妇人。”
到望湖镇后,他便一一查过这些遇害的妇人,“遇害的时候,身上却都只有被殴打的伤痕,丝毫没有反抗的伤,这便证明这些妇人至少一开始,对凶手都没有防备之心。这也就说明凶手首先得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能言善辩,又看似温和善良的人,是个可以让这些妇人失去戒心,轻易接近的人。”
若生听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件事来,她踟蹰着问:“吴亮父子几人,何时会归家,想必郑氏是了然于心的,她夜间仍作妆扮,必不是为了迎丈夫跟儿子回来,你又说那些妇人对凶手都没有戒备之心,会不会是……” ——情人?